道人静静地看着那边,好像没有听到张三的这个问题一般,一直过了很久,他才缓缓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张三,说道:“谢苍生。”
对于世人而言,这确实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倘若张三是凤栖岭以南的南衣城中的人,大概会从这样一个名字里,想到某个青牛院的五先生。
只可惜张三并不是的。
所以他只是茫然且警惕地看着这个道人。
“你先前是在和我说话?”
张三沉默了很久,缓缓问道。
谢苍生并未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张三,这样一种平静的目光,让这样一个山城世人感到毛骨悚然。
直到某个咳嗽着的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张三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是的,这样一个道人,又如何会与自己这样的世人说话呢?
张三握着木棍,转回了头去,那里有个白发剑修,正在不停地咳嗽着,向着这里走来。
“咳咳他是在和我说话。”
咳嗽自然不是因为苍老,而是因为这个剑修身上带着伤。
是剑伤。
张三虽然是山月城中的人,却也很是熟悉人间剑宗与流云剑宗的两大标志。
前者在于,他们的剑往往曾经有着名字,而后会将名字磨灭,而且看起来就像一个世人一样。
而后者,作为人间最古老最正统的剑派,除了那些流云剑宗的流云衣袍,白发,同样是一个标志性的象征。
流云剑宗剑阁白发剑修。
这是与人间剑宗走在人间的那些剑宗师兄同等地位的存在。
只是张三看着这个流云剑宗白发剑修身上的剑伤,却是颇为不解。
这样一个剑修的气势,远比当初山河观陈青山身上的气势要强得多,那个最开始出现在这里的道人,站在他面前大约就像一只蚂蚁一样。
只是张三却从他的眸中,看见了一种对于这个道人的极为深沉的忌惮之色。
只是很快,这些杂乱的思绪,便被山月城被攻破的悲伤情绪所替代。
张三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很是愤怒地看着那个白发剑修。
“山月城都破了,流云剑宗真的便这样看着吗?”
那名白发剑修从青山小道之上缓缓走了下来,停在了张三身前不远处,似乎是沉默了很久,而后抬手掀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下面那一道极为深刻,甚至能够看见心脏的剑痕。
“你猜猜这样一道剑伤谁留下的?”
那个白发剑修无比平静地问着。
张三被那道伤口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迟滞地摇着头。
那个名叫徐行苍的白发剑修默默地将衣襟合上。背着剑越过了张三,无比平静地说道:“是我师兄,是我师弟,是我师侄”
张三怔怔地听着那样一句话,有些不能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山月城世人或许听闻过流云剑宗与山河观有些冲突的事,只是随着南方叛军长久地缠住了山月城,导致人间的许多故事,都没有再落入这座山中之城中。
他当然不知道,山河观的人早已经离开。
但是流云剑宗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内部混乱之中。
徐行苍静静地看着道人,又回过头,看着那个因为山月城沦陷,而不得不仓皇北逃的世人。
“不是流云剑宗隔岸观火”
这个白发剑修神色悲伤地回看着北方的那片流云山脉,轻声说着。
“太岁阁都被打碎了,我们没有余力来帮你们。”
张三怔怔地站在那里。
太岁阁是什么地方?
当初某个山河观道人入剑宗的时候,曾经看向过那样一处山峰。
徐行苍彼时很是肃穆地告诉他,那是流云剑宗历代宗主长眠之地。
一如一个世间家族的宗祠之地,列祖列宗的牌位都会陈放在那里。
只是这个白发剑修却说着太岁阁被打碎了,可想而知那样一处剑宗之中的故事,究竟有多惨烈。
张三有些不敢相信地回头看去。
可惜这只是一个世人,不能看见那样一处满是云雾的山脉之中,在这样一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徐行苍看了许久,终于转回了头来,看向了那样一个神色平静的道人,冷声说道。
“就算是,咳咳难道那些秩序礼节,不是你们这样的人打破的吗?”
谢苍生平静地站在那里,淡淡地说道:“放在井边的陶罐,总有被风吹翻,从而打碎的那一天,修建的高楼,总有腐朽溃烂,从而垮塌的那一日。我们只是提前了这样一个过程而已。”
徐行苍沉声说道:“陶罐可以不放在井边,高楼也可以一点点拆除,而不是用着这样暴力的手段,将他们推倒向人间。”
谢苍生不知道想起了,看了徐行苍许久,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转过身去,看着人间南方,看着曾经有着某个白衣剑修常年酣睡的古城方向。
“我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做槐安人的性子,往往是喜欢折中调和的。你如果说这座高楼不好,太高了,要拆掉一些,他们自然是不肯同意的,但是你拿来了斧头,直接把高楼的楼基砍到,他们就会觉得将高楼拆掉一些,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曾经性子恬淡懒散的悬薜院五先生微微笑着站在那里,或许这是一种讽刺,或许这是极为真诚的内心实话。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而是直接跑去人间剑宗里,与丛刃说着,您老人家实在太高了,我们活得不安心,还请你死一死”
谢苍生回头看着徐行苍,敛去了笑意,淡淡地说道:“你觉得丛刃会同意吗?”
徐行苍平静地说道:“谁来了都不会同意,这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事。”
谢苍生语调淡然。
“是的,但是道理这样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永远不变的。倘若不是我们先让你们看见了血与火,你这样一个九叠剑修,又如何肯在这里,与我说着这样的东西?”
“只有我们做出一些更没有道理的事,你们才会觉得,先前的那种没道理,其实也未尝不能算是一种说得通的事情。”
徐行苍很是讽刺地看着谢苍生,缓缓说道:“倘若不是陈云溪站在你身后,你又如何能够与我们讲道理?”
谢苍生低垂着眉眼,平静地看着自己的那身道袍。
道袍并不是青天道道袍,而是某个无名小观的道袍。
只是这样一个道人,在二十年前,却也是那样一处北方道门,天赋极为优异之人。
“没有陈云溪前辈,我照样可以与你们讲道理。”
谢苍生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的看着这个九叠白发剑修。
“二十年前,我便可以入大道,但我没有入。”
这个道人语调冰冷。
“天下本不该有大道这样的存在!”
二十年前的谢苍生,大概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一如当初的白风雨,二十便入大道一般。
有些人的天地根,自然要比旁人大得多。
这样一句话,哪怕是神河听了,都要沉默很久。
大道两千年,这是第一个堂而皇之的在人间说着这样的东西的道人。
徐行苍负剑立于山脚,深深地看着这个道人,缓缓说道:“兄友弟恭山河观,满门忠烈青天道,这样一句话,或许确实是人间最讽刺的东西。”
谢苍生平静地站在那里。
“山河观也好,青天道也好,道门的人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我们讲道理,人间才有大道,我们不讲道理的时候,天下也不要想讲道理。”
徐行苍沉默地看着一片仓皇的人间,轻声说道:“是的。”
“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