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座‘永和宫’就像掌中的房舍,他随时就能眼见。
从那天后,皇上也很少推着小人到处走,而是就静静看着,看她现在在做什么。
尤其是那些熬夜批折子料理朝事的夜晚,皇上累了,就会走过去看一眼,看金色的小人安静不动呆在寝室最尽头代表床的凹槽里,就觉得心里很宁和。
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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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摆放在皇上书房的暗室内,这微缩版永和宫,就几乎没有人见到过,只有十四爷见过。
也是事有凑巧。
秋冬时节,人好上火。十四爷原本根上就是关外人爱吃肉,去过西北几年后更是强化了这个饮食习惯,上火就颇为频繁。
那日在养心殿回着话,鼻血忽然就流下来,还有些止不住的样子。
皇上急宣了太医。在太医塞了细布,又让十四爷多按着迎香穴先不要挪动后,皇上就把弟弟放到暗室去让他半卧着。
等看过太医的方子进门的时候,就见十四爷没有老实躺着,而是围着桌子转圈。甚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还想要把沾着血的血伸过去拿开玻璃罩子。
当即就被皇上喝止了,令他收手然后去床上躺着。
但十四爷已经看明白了是什么,心喜其奇巧,就养着头跟皇上说“皇兄,我也想要一个……”
皇上面无表情抬手,替他用力按住了迎香穴,同时道“不,你不想。”
骤然被按的‘嗷’一声的十四爷,只好道“对对,我不想。”
皇上可太了解弟弟了,继续替他揉着迎香穴,等十四爷止住了鼻血要告退的时候,才淡然道“这么急着走,是要去慈宁宫告诉皇额娘?皇额娘若是想做一个,只怕就有你的一个是不是?”
十四爷……四哥还是四哥。
他只好道“怎么会呢。”然后又保证“真不去慈宁宫,以后要是传出去一个字就算弟弟的好不好?”
皇上摇头“什么叫算你的?必是你。”
十四爷无言以对,再保证了一遍不会乱说,就捂着鼻子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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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十四爷再见到这微缩宫殿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后了。
不,准确来说也不算见到。只是根据木匣的大小来判断应当是此物。
彼时他与十正在内务府一处珍库,按照皇上遗旨整理陪葬之物。
皇上驾崩乃国丧,两人皆穿着白色丧服,脸上带着难以自抑的伤痛之色,默默对着记档去对东西。
十四爷觉得简直喘不上气,就开口打破逼人的沉默“皇兄万事都想在前头,哪怕……”哪怕是驾崩,也早都想过了,提前给自己选定了几样东西,给内务府发明旨记了档,指明以后要随葬梓宫。[2]
十四爷拿起一串佛珠没记错的话这是皇额娘从前常戴之物。
他觉得眼前略微有些模糊,不由努力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回头想跟十哥说两句话疏散下泪意。
却见怡亲王守着他负责查验的那一箱器物,正在无声落泪,手里还捏着一个鼻烟壶。
这是他当年用过的。
阿芙蓉之事后,皇上就半劝半强制让他把鼻烟也戒了,还没收了一个他当时最喜欢的内画珐琅彩的鼻烟壶。
没想到,时隔这些年,竟然在此见到了此物。
皇兄要把这鼻烟壶带到地下去。
十爷见到这鼻烟壶的一瞬,真想自己陪下去算了。
十四爷忙过来安慰他,可才安慰了两句,十爷就边无声落泪边给他手里塞了一封被两块玻璃密封着的信。
十四爷认出,这是他被围困在青海的那一年,终于与岳钟琪等人接上头之后,写给皇上的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这下也不必再劝怡亲王,十四爷自己就坐在一旁哭了起来。
好在屋里也没有内监,两人俱是痛快哭了一场,之后才打点精神,也不去看对方的红眼泡,继续核对皇上指定的陪葬品。
直到最后一个匣子,十爷看着名称“[十年]——这一件是什么?怎么只有这两个字?”也没有个名称。
去查送来内务府记档的日期,是皇上病入膏肓时才命人送过来的,难道是皇上病的记不清了?
外头贴着养心殿的封条,十爷在犹豫要不要打开时,十四爷已经想了起来,于是道“应当是皇……太后娘娘之物。我偶然见过一回。”
说起太后娘娘几个字,十四爷还有点卡顿,差点说成皇后。
十爷想了想,就提笔加了‘永和宫之物’几个字。
至此,皇上生前亲定的所有陪葬之物,已然核对完成。
两位亲王亲手锁上了这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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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昑与敏敏于孝期后的几年,来慈宁宫请安都格外频繁。
姜恒知道他们在担心,因为自己常坐在案前拨弄星动仪,长久不动。
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
她并没有沉溺于悲痛之中,因她知道,这是皇上自己的选择。
人若万幸能重活一世,会选择怎样的路?
皇上有自己的答案。
他是天子,若要以天下供养自身,不操劳不费神,寿数一定会更长些。皇上难道不知道吗?他只是没有选这条路罢了。
重来一遍,他选的依旧是辛苦卓绝的路。
依旧是求仁得仁,是他自己写下的‘俯仰无愧天地’的一世。
姜恒更知道,皇上这一回是安心的——关心他的人皆环绕在他身边,送他离去。再不是前世,他不得不送走一个个重要的人,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
正如当年先太后含笑而逝一般,圆满无憾是离开的人的特权,留下的人当然要承受失去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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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恒伸手托起星动仪上的北斗星,这是她初见皇上时,两人说的第一句话。
星辰终将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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