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近舟处理完云上城的烂摊子,思索之后,猜测楮语可能会在太微附近,他刚好也需回宗门一趟,便径直动身了。
到时,恰见着这一幕。
见楮语孤身立在被霞光染得绚烂的茫茫大泽中。
群山退在她身后,沉青的山影倒映在水面上,同泽上乌礁、朱白飞鸟、晕色云影一并为这抹深浓的燕颔蓝作缀。
世间光景,竟似乎只有在她身侧才不会失去颜色、才不显得寡淡索然。
即便他将近陷入死境的功法渐有受益于此,仍难解此惑,不知究竟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纵是他这般性情的人,每每得见,也确不可抑制一瞬的心神晃荡。
得悟天见春第二重后,数百年岁里所有颜色皆淡去。
万物仍是万物,却总恍惚相同。
日夜之间,天光、星月、烛火,皆无异。
他如夜行孤舟,只见无际黑暗。
直至她无意点起了一星渔火。
猝然照见了路。
如何能不动心神。
不过。
商星……真能赋予她这般的明辉吗
启明礼上亢君所言忽然自他的记忆中浮出:荧惑守心……借五曜之力修行。
荧惑守心。
不近舟压下心中瞬生的这一分惊意,在楮语发觉、偏头望来的同时御使归去剑下降飞进大泽,落到了她所在的礁石之上。
归去剑自发回到他手中。
他倒未将它收起,而是反手持剑、剑锋向天负于身后,另一手微曲臂垂在身前。
礁石不大,不近舟立定在楮语几尺之外。
他神色如常地对上楮语的目光,惯常温温和和地道:“小师妹这是怎么不好意思回宗门”
然刚说完话,他忽然罕见地、不可抑制地怔愣了一息。
心中刚压下的惊意又猛地冲出,陡然化成了更真实直接的惊撼之情。
楮语看着不近舟御剑落到她身前,目光正落在他脸上,于是也正正将他这罕见的一分怔色收入眼中。
但他与她一般总是展露着一层温善、波澜不惊的模样,反应得极快。她尚未眨眼,那怔色便已从他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过出她意料的是,不近舟看她的目光兀然直灼起来。
一反常态,且毫不遮掩。
他眉目间虽总似浮着微微病态,但眼眸深邃,虚浮的煦色之下像是隐着茫茫无际的深远长夜。
忽然这般看她,看得她竟措不及防地心跳慢了半拍。
不过下一瞬她便迅速恢复正常,心中生异。
赤蛟缠在她腕上像是睡着了。
此处相当于只有她与不近舟二人,她便真有些摸不透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楮语并不顾作思索,也自然不会闪躲他的目光,她神色平静地回视他,径直问道:“师兄为何这般看我我脸上有什么”
闻此问,不近舟眉梢微挑,终于有些阻拦不住,微妙的讶意显露于外,在眼底一闪而逝。
讶意之后,兴味漫过虚浮的温煦,神色倒几乎未变,不答反问:“师妹不知我在看什么”
楮语望入他的眼与他对视,亦不答,以目光无声作问,待他道来。
不近舟静看她几息,也不启唇,而是抬起一只手来。
宗服袖袍顺着他的动作自然垂滑而下,露出的腕与半截臂肤色似月牙,不像他的手掌那般显病态的白。五指修长,手背上泛着筋络的淡青色。
他直视楮语,眼角微挑。
掌心向内,弯曲两只尾指,以虚虚并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浅浅点了点他自己的额。
指腹所落处,古朴的镜篆“角”字天印生在他额间,天印的浅淡金芒在此刻霞光映照下才明显了几分,仍随着光的闪烁明明灭灭。
楮语眼睫一颤。
被他的动作和自己对应生出的猜测而惊到。
然二人这般立在落雁泽中,楮语一时难以查验不近舟之意。
她望了眼映着云日山影的水面。
不近舟注意到她望向水面的目光,当即想到了什么,忽而扬起唇角。
负于背后的归去剑被他反转至身前,他抬起手,横剑陈于楮语面前。
第一反应竟是望向水面。
可知她那玄字环中未存镜子。
楮语知晓不近舟不是欲对自己动手,因而没动。
长剑被他横于她面前时,她才发觉自己方才忘了可以拿争日匕代镜子。
她垂眸看去。
归去剑通身冷白,剑从如镜面一般颇为清晰地映出她的半张面容。
剑身没有泛法光,但映烁着瑰丽的霞光。
即便如此,她也一眼看见了自己额间那一抹浅淡的金光。
纵是方才有所猜测,她的心仍猛地一惊,瞳孔陡然一缩。
并不由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归去剑离她便不过半尺。
镜面般的剑从上映出的画面清晰、真切地深深落入她的眼——
一枚约莫寸长的、浅淡的镜篆“心”字正正落在她额间!
金光太浅,因而看起来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