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且别说踏入,此结界似乎与云间那些建筑外的结界是同一种结界,但对建筑的隐匿效果更为上乘。
结界罩下来,整座万宝阁都隐在浓浓云雾之中,如浩渺远天的仙宫,不可窥视。
结界外倒是有立高大的告示牌,上面并不避讳地写道定雷钟有所异动,因而近几日闭阁护宝,待几日后万宝节再开门迎客。
楮语三人便改道前往玄元书行。
玄元书行其名为书行,却是一座看起来几乎与万宝阁一般大的白色宫殿。高耸触云,宛若云顶。通身白壁,白壁之上有万行墨书,百态不一,飞扬狂恣。
崇一知晓楮语成日修炼,虽不大清楚她究竟对外界之事闻见多少,但先与她介绍道:“玄元书行此壁被世人誉之为‘云上天书’。数千年间的名家几乎皆有留墨于玄元书行外壁之上。不仅如此,书行每年都会派人远赴各洲搜寻遗世墨客,特意请来云上,落墨书行外壁。”
楮语确实只闻玄元书行之名,不曾知晓与书行这百丈外壁相关之事。静听之后,颔首以应。
书行内亦极为阔大。共计一十九层,既是藏书宝地,也是印书宝地。
各层之间以无数交错的阶梯相连。既可走出些望见上下各层修士读书之姿,也可退内些顾自读书不见任何旁人。
不过虽有无数人同在书行之内,甚至还有人就地修炼。因附了玄妙的法术,书行内不仅保持着十分的幽静,还使人们之间互不搅扰。
那些个就地修炼之士也皆很快便被书行巡走的书役看见,为其施上隔绝的结界。
楮语三人在书行中分别寻阅各自所好之书,眨眼便自白日待到了月上中天。
而后通过传讯相约回到底层,离开书行。
接到崇一传讯之时,楮语还收到了另一条传讯。
她将传讯引出之后生了一瞬微微讶意。
竟是不近舟传来的。
看完之后,她稍作思索,神色平静地回了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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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元书行离楮语云间庭院较远,她便与崇一、崇远一人同行回到鹿鸣街,才作分别。
夜虽深,盛城之中行人仍极多。
楮语于是再一次在无数人目光之中,神态自若地展开星图施展斗转星移术踏星子而上。
然而还未登上云间,她却忽然停了住。
侧前方远处的玄字天茗阁阁顶之上,有人孤身长身立于云夜之下。
她心有所感,凝眸望去。
便见青年身形颀长,一袭素净月白长袍,腰间环了整整一圈玉佩……
楮语目光微滞。
她踏在一枚星子之上,六座星官已经向回云间庭院的方向展开。
然而思索几息之后,除了脚下所踏星子的这座星官,剩余已展开的五座星官尽数一闪消失,反向玄字天茗阁的方向铺展而去。
随着斗转星移术法印的不断结现,楮语闪现于星子之间,眨眼已去十几丈开外。
怀玉忽然亦心有所感,转过身来。
便望见远处有少女踏星而来。
他一瞬便认出了楮语,眼睛旋即亮了几分。
而后目不转视地望着她。
片刻之后,楮语来到了怀玉面前,与他一并立于天茗阁顶。
怀玉直直看着她,语气与声音皆温柔似这漫天的夜下薄云,道:“你来了。”
楮语面色温静,微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只看着他没应他的话。
许久之后。
她终究还是问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怀玉丝毫不作多想,答道:“在等你。”
他的语气轻缓温柔,无意间便将这件事也说得十分温柔。
楮语闻言无所动容,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只是又无言许久。
半晌,她终于问出了白天被自己压下没出口的问题。
“你是妖”
虽与崇一交好,但有些事避讳与否同关系无关。
此时此地只有她与怀玉一人,便不必再避什么。
怀玉闻言,脸上从不动容的神色忽然僵了一僵,而后旋即垂睑,长睫覆住他的眼。
不知在想什么,久久不言。
楮语静静等了一会,看着久久沉默的怀玉,忽然猜测到他的打算,于是打破沉默,问道:“你想我也成为你的朋友吗”
怀玉闻言抬眸看她,神容惯常温柔,想了想,点了点头。
楮语面色温静,声音却轻而微冷:“你若不告诉我,我们便做不了朋友。”
怀玉又沉默起来。
半响,他终于道:“我是妖。”
他话音刚落,夜风忽然大了些,似要将他的尾音吹散。
也同时吹动一人的鬓发。
楮语静看着他,沉默几息。
倒不是意外,只是此答案确在她意料之中,叫她有些道不清某种感觉。
半响,她问道:“方才不肯说,是怕我知道你是妖之后疏远你”
怀玉想了想,纠正道:“讨厌我。”
楮语心中旋即了然。
据她在太微藏书阁中所阅与《伏兽录》中所见,可知妖修在十四洲的地位并不如何。
十四洲的妖修多在炎洲,因而炎洲也称妖洲。
伏兽宗便是炎洲宗门,且应当是十四洲唯一一个人修与妖修共存的宗门。
之前到金陵小境外守候的那名为卫旸的金丹弟子,便生着一双绿瞳,乃人蛇半妖。
他的姐姐卫暄亦是半妖,乃伏兽宗大弟子,孟飞白的好友。
六千年前大劫中有不少妖修与魔修同一阵营,因而劫后妖修被人修一并视为邪恶之修。
伏兽宗立宗至今千年有余,人修对妖修才渐渐放轻戒备。不过妖修虽不似魔修一般现身乾洲之外便会受到追杀,也都甚少离开炎洲。
因为即便是伏兽宗弟子,在修士之中也仍是颇受疏冷的。
散修妖修则更不必说。
楮语静看着怀玉,不驳也不应,语气平静,转而问道:“你是什么妖”
她心中其实早有论断,但她没有点明,更倾向于听怀玉自己告诉她。
因为怀玉若真的只是千里来送还这半块长庚玉,且在人群中一眼便确认了是她的玉。
那么他在她所遇到的这些修士中,无非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她需要看清他。如现下通过他的回答观察他。
怀玉却又不言。
但和之前不回答他是妖的时候不同,此刻的他是因为并不知道该用哪三个字定义自己,才不回答楮语的问题。
半晌,他想出来了,于是与楮语道:“你伸手。”
楮语的目光落在他温柔的眉眼上。
几息之后,伸出了手。
怀玉于是也伸出手。
同时他那极好看的眉眼微微弯起来,眼底漾出笑意:“给你看。”
而后将他的手覆到了楮语的手上。
他的手比楮语还要更白一分。
掌心相触的瞬间,楮语并没有感受到常人的温度,而是有如玉石般的微冷传来。
下一瞬,那微冷便从她掌心落到了她腕间。
怀玉同时忽然自原地消失不见。
楮语眼中却无一丝讶色,垂眸看去。
长空月色下,一尾赤蛟温柔地缠在她的手腕上,两对蛟足轻轻抱住她清瘦的腕两侧微微凸出的手骨。
赤红的蛟鳞泛着清冷月光,恍如冰气覆于火上。
似一只绝美的血玉蛟形手镯。
蛟首微抬。
一对极小但极亮的赤目正正望向她。
天茗阁顶微凉的夜风倏忽将回忆吹起。
蓬山长夜里落在她掌心的它,也是这般望着那时微醉的她。
而后听见她轻而懒的声音:
“圣人被褐而怀玉……君子怀玉……”
再听见她低笑一声问它:
“你是要做圣人……还是要做君子啊”
……
寥寥几句,分明无意。
却突然就万般神奇地点醒了它混沌的神智。
使它的眼中从此除了玉,还清晰落入了她的面容。
以及无尽湖海,广阔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