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被迫(2 / 2)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6596 字 2023-03-16

后者于是起身,整理好衣服跟着他出来了,将一脸沮丧的女孩留在卡间里。虽说没有成功,莫仁总算体会了一点。此外他还得到了女孩的一个号码,被临时写在一截手纸上面。这截手纸此刻被莫仁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刘通、莫仁走出九隐,外面已是满目橙黄的夕照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骑自行车的倍增,充耳一片铃铛声,此刻正值下班时间。莫仁一步三回头,很是恋恋不舍,他的心情与气愤的刘通颇为不同。为买烟的事刘通骂不绝口,莫仁却在小心地为女孩辩护。

刘通欣喜地拍了拍老同学的肩膀,说:“真有你的,花得值得!”莫仁于是深感幸福地笑了。

“不过,”刘通话锋一转,“欣赏是一回事,做事是另一回事,一定要讲究规则。连我这个王老五都不敢马虎,何况你是个有家室的人呢!”

他们在街边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并没有离开这条街。他们在人行道上徘徊,暮色已经降临,但时间尚早,清迈的夜生活还没有开始。他们走进一家夜总会,嚷嚷着要找人,没有人理睬他们。于是他们自行摸上二楼,来到表演厅,里面没有客人,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在吧台上吃盒饭。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位没好气地说:

“还没有上班呢!”原来干她们这行也有一定的作息时间,这是刘通他们没有料到的。可见清迈的娱乐业白天并不是最萧条的,最萧条的是现在,黄昏时分,隆重而正式的夜生活开始之前。这真是一段难熬的时光啊!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人理睬他们、招呼他们。这个行当的所有从业人员,都把他们当成了不懂规矩的莽汉,既不懂规矩又急不可待,的确是挺可笑的。

由于无处可去,他们只好在街头继续游荡,欣赏着暧昧不已的夜色,然而心情却不那么的轻松愉快,甚至有某种程度的压抑。刘通沮丧地想:即使莫仁此行有所收获,那也与自己无关。他没有钱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只不过起了一个向导或陪游的作用。做人做到这份上也真够窝囊的。加上马不停蹄造成的疲劳,他对出入于夜总会那样的地方已没有当初的热情。暮色中行人来往不歇,有的还与他们擦肩而过,不在意地碰着了他们。这些人心怀坦荡,目的明确,兜里有的是钱,与他们错过时竟流露出轻蔑之情,或者视而不见。刘通感到愤愤不平,他指着过往的行人对莫仁说:“你看谁不顺眼尽管上去揍,我绝不拦你,有什么事我给你兜着。”

以这样的方式招待朋友,实在也是出于无奈。如果莫仁真的很想揍人,同时又能不被人揍,那就真得感谢刘通了。这可是他的地盘,他的城市,行人民然也是属于他的。“随便揍,没关系的。”刘通说。问题在于:莫仁是否有揍人的**是否觉得有此必要如果他感受不到揍人的乐趣,揪住一个行人便打就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了。莫仁问道:“我干嘛要揍他们呢”刘通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许,正是因为此刘通才提出了揍人的设想。虽说莫仁生性温良,不会参与街头斗殴,但刘通毕竟邀请过他了。揍不揍是莫仁的事,对方的邀请却是明白无误的,莫仁应该能分清这里面的区别。也就是说即使他放弃揍人的权利也应该领刘通的情。

“不揍白不揍。”刘通说,言下之意,揍了那就值得了。他启发莫仁道:“难道你不觉得他们欠揍吗”莫仁老实地承认:“不觉得。”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刘通装成外地游客的模样,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问司机:“哥们,有什么地方好玩啊”司机反问刘通:“你们要玩什么”刘通说:

“玩什么好玩的嘛。”司机道:“这年头,各人的理解不同,有人觉得唱歌跳舞好玩,有人喜欢洗桑拿,有人要……”司机很上路子,说话慢悠悠的,也不失必要的谨慎,看来是一个可以信托的人。刘通觉得没有必要再装神弄鬼,他坦率地问:“清迈有没有那啥”司机回答:“那啥没有,东玩街倒有一条。”刘通闻言一愣,随即心领神会地说:“那就去东玩街吧!”

刘通为何一愣自然是觉得颇为诧异。倒不是司机的说法让人费解,而是他住的地方恰恰在东玩街上。虽然刘通在那儿住了多年,可一直不知道东玩就是那啥。他曾在电话里向莫仁吹嘘自己的居住环境,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没想到还真的不幸言中了,他住的地方如此得天独厚。居住在幸福里,那可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呵,怎样的一种光荣与梦想不,怎样的一种光荣与现实!

可惜多年来自己竟毫无察觉,真是荒废时日了!可是,即使明白自己住在幸福里,那又能怎样呢没有钱一切还是白搭。当然如果早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没准会涌出一股努力向上工作和挣钱的动力,如今也不至于在招待朋友时捉襟见肘的了。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多年来他都忙活了些什么呢睡觉吃饭,靠给报纸副刊写一点狗屁文章勉强度日,跟在有钱的或有权的后面蹭一些小快乐。刘通尾随他们出人了一些场所(次数绝对有限),只顾埋头走路,满足于当下,从不抬头看路以及周围的环境。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不是由别人领着,自己是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没想到现在不仅自己要来,而且还作为向导,率领别人一起来了。自己当真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只满足借有限的素材吹嘘美化自己。而事情一旦落实到实处,马上就原形毕露了。幸亏有了这个巧合,使刘通在老朋友面前维持了必要的面子,证明自己以前在电话里所言不虚。之所以冒充外地人,向司机求教,不过是一个故意的小幽默。莫仁理应这样理解他的朋友。刘通偷眼看去,只见他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的笑容。再看后视镜中,司机的表情与莫仁极为类似。人人都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只有刘通知道,他的自以为是和故作神秘才是最终的和顶级的。在他的眼里,车上的另外两位不过是程度不同自以为是和故作什么的傻瓜。

刘通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夜里,他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某种大功率的音响震动着墙壁。音乐声并不高亢,但十分强劲,有一种盲目而迟钝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所睡的沙发微微颤抖起来。看来歌舞厅就在他的附近、隔壁,以前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也许是因为房间的关系,当他睡在卧室里的时候中间多隔了一堵墙,乐声因此就比较模糊了。当然如果有心还是能感觉到的。多年来他充耳不闻,已经习惯了各种噪音,包括如此美妙的音乐。要不是那出租司机的提醒,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此刻蜷缩在沙发上面,感受着那微妙而持续的震动,刘通激动得失眠了。后来一声警笛声响,使他打了一个寒战。当他明白是待在自己的家里,虽然不是他睡惯了的大床,但也是他的沙发,于是便放心了。

警报声响了近半小时,似乎有无数的警车向此间奔驰而来,尖锐而神经质的鸣叫盖住了歌厅的乐声,让刘通感到后怕。结合他们白天的活动和见闻,他断定是一次有针对性的行动。也许人家真是冲他们而来的,由于他们在九隐或防空洞露出的马脚,公警察追踪而至,抓获他们归案来了。刘通等了半天,并没有以上的事件发生。倒是警车声响过,隔壁的歌舞厅便不再唱了,听不见半点声息。由此刘通断定警车并非冲他们而是冲他的邻居而来的,也就是说他的邻居肯定有问题。这一事实不仅出租车司机已经指出,夜半的警笛声再次加以了证明,如此一来自然是确定无疑的了。可惜的是,他们觉悟得太晚。他们正打算养足精神,第二天前往访问,谁曾想那里却被及时地查封了。那凄厉的笛声向他们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却又戏弄似地告诉他们此路不通,刘通真有点不明白此间的奥妙了。他拿不准这笛声对他们而言到底是喜是悲是喜,由于他们今晚幸免于难。是悲,明天肯定不能再去了。一时间刘通悲欣交集,思绪万千,干脆披衣坐起,吸了近半包香烟。

第二天刘通起得很晚。当他起来时莫仁已穿戴整齐,搬了一把椅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书。莫仁已经下楼吃过早点了,并给刘通带回来两只烧卖四只菜包,装在一只塑料袋中。他看着刘通将这些东西吃完,自己在一旁悠闲地抽着香烟。莫仁耐心地等待着对方,一旦刘通吃饱喝足他们便可以出发了。

刘通问莫仁夜里是否听见了警笛声后者说没有。于是刘通向他描述了那警笛如何的凄厉疹人,告诉他说这是一次行动无疑,隔壁的歌舞厅被扫了。“那又怎样”莫仁弱智一般地张大了嘴巴。深夜响彻的警笛声自然意味多多。刘通耐心地向他的朋友一一道来。

一,意味着他(莫仁)睡眠很好,没有因此受到打搅,刘通在恭喜之余不禁羡慕。二,意味他(刘通)所言不虚,目前的确风声很紧,莫仁来得完全不是时候。三,意味他们逢凶化吉,大难不死。昨天若是他们乘兴去了有关场所,与警察不期而遇,此刻恐怕已经在拘留所里了。对刘通而言自然无所谓,要钱没钱,顶多于半年苦役。对莫仁来说那就太惨了,有钱也没有用地得干半年苦役,而且还得通知单位和家庭,其后果不堪设想(开除公职、名誉扫地、妻离子散……)。

幸亏他们躲过了这一劫,怎么能不可喜可贺呢四,意味着他们今天的行动必须取消。

对于前面三点莫仁并无异议,甚至还表示了真诚的赞同。只是最后一点有些出乎他的意外,“已经说好的事,怎么……”他慑懦着说。刘通工于心计,把好话说在前面,否则的话最后这点会引起更为强烈的反应。而现在由于前三点的平衡,莫仁虽不乐意也只能接受现实,同意取消行动。刘通眼看着对方挺直的腰弯垂下来,擦拭一新的皮鞋也马上暗淡无光了。由于形势严峻,他们不仅不再企盼晚上的“大餐”,就是像昨天那样逛逛咖啡馆也属不宜。唯一的做法就是待在家里聊天,以避风头。莫仁彻底丧失了勇气,甚至担心起去火车站回家的这段路程来。如果莫仁的清迈之行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也没有什么,刘通有的是理由推诿有关的责任。想到此处,刘通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他想起九隐女孩留给莫仁的号码。

“我们为什么不把她喊到这里来呢”他说。一来可避免主动出击造成的危险,二来,让莫仁再见一面,使其脱敏。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莫仁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主张,在刘通的恐吓和安慰下(又是恐吓又是安慰)已不知所措,除了接受对方的建议,交出纸条,就再不知道作何反应了。刘通于是拿了纸条,在两小时内下楼数次,去与九隐的女孩联系。莫仁被反锁在房间里,每次下楼刘通都十分谨慎地锁上防盗门,让莫仁感到十分的安全。他对后者说:

“你只管等着,酝酿情绪,别的就没你的事了。”至于刘通为何不用自己的电话,每次都不惜体力下楼去打拷机这同样说明了他的慎重态度,并非儿戏。莫仁看在眼里,其自信心和勇气在跌落低谷之后又开始逐渐上升了。

刘通最后一次回来带着一位女孩,从理论上说她应该是九隐的那位女孩,可莫仁完全不认识了。也难怪,昨天他们始终待在黑暗里,其间只是点燃过几次打火机,火苗过于微弱,点燃的时间也极为短暂。

莫仁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了。女孩脸上的脂粉抹得很厚,其上分别用红黑二色勾勒出标志般的嘴唇和眉毛,她的真实面容隐藏其后。也就是说她戴着一张面具来到此地,唯一无法掩饰的是两粒发黄的眼珠,正滴溜地转个不停。另外,两瓣红唇中的烂牙也无法上色,在有如石灰粉刷过的脸上闪现出黄中带绿的色泽。

刘通将女孩让进客厅的沙发里,与莫仁并肩而坐。他反锁了大门,在他们对面的小沙发里坐下。开始之前先聊一会儿天,这样一可以安定各人的心神,二,也可预先调节一番气氛。莫仁心中有鬼,谈话不能做到悠然自得,不一会儿就满脸潮红,汗如雨下了。好在他还算殷勤,始终在找话说,大谈工作、子女,回忆大学生活,展望专业前景。刘通借故走开几次,剩下的两人便缄默无语了。然而他们就是不离开客厅,似乎要在沙发上坐一辈子。他们把这儿当成什么了

咖啡馆聊天室当成了卡间看来人们一旦习惯了某种方式就很难加以改变了。

难道他们准备在客厅里就地解决这里的条件虽然强于昨天的卡间,但毕竟不如装备席梦思的卧室。后来刘通建议他们换一个地方聊,他向他们指出了那条通向卧室的光明大道。这些本来都是应该莫仁主动的,但由于他机能性的瘫痪,刘通不得不一切代劳了。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刘通如此担忧他的朋友未免有些多余和过分,也许并不能完全归结为友情的动机。他之所以如此担忧和焦虑,是由于某种惯性,代劳惯了,可到了某个阶段却被禁止进一步行动。刘通被挡在门外很是失落,莫仁却始终沉默着,一声不吭,这就更说明了他是一个实干家,不善言辞,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是出类拔萃的。

约莫半小时后莫仁出来了,依然是那么腼腆、恭歉,脸上堆满抱歉或打搅的笑容。他已经穿戴整齐,甚至过于整齐了,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而刘通对莫仁则绝对放心。这种放心基于某种道德高度的认识,在他看来莫仁是一个十分检点自律的人,热爱老婆、看重家庭,一般不会乱来。既然莫仁热爱老婆、看重家庭,而他,他无须为老婆家庭负责,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老婆家庭。

她向刘通索要了二十元钱打的费,他很慷慨地给了她。

女孩走后,莫仁和刘通继续为付小费的事争论了一会儿,不过时间不长,莫仁便妥协了。他收起钱包,对刘通说:“这样也好,免得回去后谷声韵检查我的皮夹子,这笔支出无法交待。”刘通说:“就是就是,谷声韵的警惕性是有道理的,男人总归是男人,如果能控制对方花钱,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谷声韵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莫仁说:“我这个人又不会撒谎,对她更是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刘通说:“像你这样的人一说谎肯定被老婆看破。到时候谷声韵打电话来问我我也得跟着说谎,那就对不住老同学了。”莫仁说:“就算我欠你的吧,不过这钱总归是要还的,你得答应。”刘通说:“再说再说。”他不禁提起那次买裤子的事,莫仁表示性质不一样。莫仁的意思是:刘通能借钱给自己已经感激不尽了。莫仁的意思是朋友已经为自己担待了很多,如此情义足以抵消那条微不足道的裤子了。

刘通不仅借钱给他,更重要的是使他尝试了新的生活,如此恩德真是无以回报。经过此事,莫仁又能安于原先平淡而温馨的家庭生活了,甚至,他已经开始体会到了它的好处。他有一种深感内疚和满怀歉意的感情。这种微妙的内疚感和歉意在长期的夫妻生活中不可或缺,使配偶们更加珍惜彼此之间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刘通挽救了莫仁的家庭。自己做出了如此善行而一无所知,这就更加令人感动了。

莫仁千恩万谢,简直把刘通当成了一个义人。与此相比,钱当然不足挂齿,还与不还并不重要,就是还了也完全不能报答刘通的一番恩情。听莫仁的意思是不打算还了,刘通因此稍稍放心。

莫仁走后约一周,刘通收到了一笔汇款,不用说是莫仁寄来的,刘通自然也知道这笔钱的由来。刘通没有去取款,他将汇款单留下,保存至今,以志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