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想起名(1 / 2)

画中的薛定谔 文山雪 2993 字 2023-03-16

虞子佩打算把她和莫仁的故事写成剧本。她知道,当她写下这些文字,她的少女期将永远地结束了。不过她一点也不遗憾。她认为它早就应该结束,她已经当了太长时间的少女,二十五岁时还被秦无忌称为“幼女”。这些青涩、幼稚的记忆一直搁浅在她的体内,让她保持了孩子的容貌,脸上留下那种迷惑、不安与执拗的神情,只要这种表情还在,她便一直生活于时间的夹缝之中,不再年轻也不能老去。

该是把这种表情剔除的时候了,心安理得地让时间的纹路爬上自己的面颊,虞子佩觉得自己就会变得坚定,坦然,而且安详,而不管是莫仁还是秦无忌,她都将不再去爱。她可以自由地老去,她将脱离你他们的目光,从岁月的侵蚀中获得自由。

在她十八岁那年见到林木以后,他便从她的生活里固定了,他再出现当然要到好多年以后。这中间她的生活被秦无忌和莫仁占据,有一阵子她甚至不能想象自己还会有另外的生活。

当然,现在所有人已经知道了,后来她和莫仁分了手。分手的时候,双方都做了很多残酷的事情——残酷,而且丢人。

她有了一个新男友,并且毫不犹豫地和他上了床,这是她自己对外宣称的。莫仁被这件事气疯了。他先是要走了他写的所有情书,然后给它们编了号,连同她的情书一起,一封封用新信封封好,写上电视台的地址,以每天十封的频率寄给台长,一气儿寄了二十多天。

这些数量巨大的情书雪片一样飞来,台长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当他了解清楚事情的真相后,他开会让大家尽量低调,不要宣传小虞的事情,要保护小虞,但这和他举着大喇叭在街上叫卖虞子佩的故事有什么区别大家都以奇怪的目光睨视着她,每天从同事手里接过这些带编码的信时虞子佩又羞又恼,无地自容。后来这些信终于停止,她以为是莫仁手下留情,直到电视台门卫的领队把她叫了去。

那个矮矮胖胖的,长了一脸凶样的保卫处领队从上到下打量了虞子佩好一阵子,说了这么一句:“你就是虞子佩”他大概把让虞子佩在那儿呆站当成了一种惩罚,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起身从柜顶上拿下一大捆编了号的信件——原来是被他扣下了。领队凶巴巴地威胁说,如果这种扰乱台里正常邮政秩序的事不停止,他就要把这些东西交到警察局里,交给警察。一想到警察们上班后凑在一起,分头莫仁那些把自己叫作小熊饼干的情书的景象,虞子佩简直就要当场昏倒。为了不使这种情况发生,她使出浑身解术,认错哀求,赌咒发誓,说这些信不过是连载的,是为了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以后保证改用其他方式,保证不再发生,他终于满腹狐疑地把信交给了虞子佩。

其实这个时候,虞子佩根本没有其他男人。她只是想用这个方法让自己和莫仁断得彻底一点。但事情的发展不是他能预计到的。情书轰炸结束以后,她依然不能安心,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作为一个水瓶座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得体的行为,而这恰恰是莫仁的拿手好戏。

果然。

一天中午,吃完午饭回来她就看见一摞来信放在自己寓所的桌上,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她随手翻着,忽然一个信封上熟悉的字体跳了出来——是莫仁写给蒙恬的!绝对没错,就算莫仁再怎么加以掩饰虞子佩也认得出他的字体,更别说他写得工工整整,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虞子佩的脸胀得通红——他又要干什么他又要耍什么花招他让自己在台里丢人现眼还不够,还要闹到租住房这里来就在虞子佩犹豫不决,不知是该吃了它,还是烧了它的时候,蒙恬拿着一件新买的衣服进来了。虞子佩手里紧捏着那封信,打定主意决不能给她。

“蒙恬,是莫仁写的!——有你一封信,我不想让他麻烦你,我拿走了。”

虞子佩语无伦次地说完,不等她的反应便拿着信跑了。

在中午安静的小花园里她读了那封信,然后把它们撕成碎片。她和莫仁总是约在外面见面,他和蒙恬并不熟悉,当然他知道寓所里每个人的名字和她们的故事,是虞子佩自己说的。在那封信里,莫仁准备扮演一个勾引者的角色,勾引我同屋的一个女生,他甚至还写了一首诗!虞子佩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拙劣,更让人讨厌的方式——如果他想让自己回头。

虞子佩跟蒙恬没再提过这件事,蒙恬也没有。虞子佩是因为羞愧,不知道蒙恬是因为什么。

后来,莫仁终于宣布结束他们之间的战争,把虞子佩留在他那儿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还了回来,在那些写了字的旧电影票,生日卡和玩具熊中间,虞子佩发现了蒙恬写给莫仁的信。蒙恬在信里说虞子佩没有权力拿走莫仁写给她的信,这是对她人权的侵犯,她为这个很不高兴。虞子佩自认为和蒙恬一直是不错的朋友,那是她第一次明白人和人是怎样的缺乏了解。

“那时候我要再努把劲儿,就把你们宿舍那个什么恬勾搭到手了。”十年以后的莫仁有一天想起了这码事儿。

“放心吧,一点戏都没有,她比你老练十倍。”

“可能你说得对。”

他到底还是比十年前有了进步。

虞子佩忘了说,莫仁生在春天,双鱼座,被爱和幻想包围的海王星主宰。他身上有许多品质自己一直不能理解,因为他是水,而自己是土。

莫仁在朱拉大学时读的专业是工程学,在闹了两年试图转到系未遂以后,每学期末潜入学院的印刷车间偷试卷,如此混到了毕业。这为他在学校赢得了天才的名声——长期旷课,到了学期末书还是新的,但门门考试都过。他家里的电脑整日开着,但作用和虞子佩的一样——用来写作。他是虞子佩见过的最勤奋的写作者。

大学毕业以后有那么一阵子,他对钱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完全不亚于他对文学的热情。他不厌其烦的谈论钱,谈论道听途说来的有钱人的生活,谈论物质的无穷魅力,并且开始只在名店购置衣服。初次见面的人听到他那个时期的腔调,会对他产生市侩的印象,虞子佩差点认为这家伙完蛋了。不过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对他的话并不当真的习惯,他的金钱和他的爱情、他的文学一样都是一大堆闪亮的梦想。他列出许多通向致富之路的计划,每个计划都详尽地设计出实施细节和步骤,听起来全都真实可信,十分诱人。其实这和他上大学时,有一次要成立一个叫“傻孩子”的乐队,又有一次要骗他爸爸的钱拍电影同出一辙。

曾经有两三年的时间,莫仁在成为一个作家还是成为一个企业精英之间左右为难,他只比较最成功的作家和最成功的企业精英之间的差别,而丝毫不考虑不成功的作家和不成功的企业精英之间的差别,以及自己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虞子佩认为他对他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偏见!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他决定一边读mb,一边写作,一边购置西装,一边在摊上买牛仔裤。他就此事曾多次征求虞子佩的意见,但是对她的意见充耳不闻。

当然他有才能,但肯定不是天才。他的mb没有读下来,少年成名的机会也失去了。如果莫仁后来没有成为一个作家,虞子佩曾经问过自己,她是否会感到失望答案是肯定的,这对她来说不是偏见,而是常识。她时常觉得他不可思议——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生来就注定了该干这个——写作是唯一能使他的幻想具有意义,成为有形之物的途径。而在其他情况下,他天真的脑袋会使他遭到没顶之灾。

水瓶座的人总是清醒冷静的,而双鱼,他们糊涂,拿不定主意,三心两意。

是阿希告诉她的。

所有关于星座的事都是阿希告诉她的。

阿希的身体是对世界的感应器,这台机器如此精密,使她能捕捉到风中带来的气息,树木枯荣带来的气息,人的气息,星体在运行中相遇而形成的引力,某种强烈的愿望带来的空气的颤动。她的身体象一根柔软的丝线,每一点动静都能使她激烈地抖动,她被这些抖动折磨得心力交瘁,没有哪个星期,哪个月她是健康而安宁的,她被她敏感的身体拖累,失眠、头疼,便秘,浑身不适,精神恍惚。能够治愈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关闭这台敏感机器感应世界的触角,而这,是她死也不干的。

每次阿希嘘嘘叨叨地谈论她什么什么地方不舒服,空气什么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虞子佩都没有认真听,说实话没有比身体的感觉更难交流了。但是每次她说完,虞子佩都会劝她:“去一个没人的地方种一年菜,你什么毛病就都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人做不了违反自己本性的事。

认识阿希是在大学毕业以后。

虞子佩大学毕业先是被分配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该怎么描述她那时的生活呢如果她有名作家的胸怀和文笔,就可以写一篇《出版社风云》,可惜她不行。在出版社工作的一个月时间里,她是一个懒散随便,迟到早退,不求上进的典型。常常有老同志语重心长地找她谈话,说年轻人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一个水瓶座的人不懂得爱惜自己不懂得努力工作的重要性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们的出版社位于曼谷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旁边,每天中午吃过饭,编辑们便三五结伴去批发市场买菜,共同讨价还价,然后提回许多葱绿水灵低于零售价的蔬菜。下午的时候,常常可以看见办公室里几位同志围坐在一起摘菠菜,剥青豆,如果你聪明便能明悉其中人际关系的悬机,谁和谁投契,谁和谁不对付,在这些摘菜的闲聊中,造就了许多恩怨是非。

这里面的确有很多故事,但是都与虞子佩无关。当然,不止一次有人邀请她一起去买菜,她统统拒绝了。中午,她独自坐在阴冷的办公室里,想,再不会有比这更糟的生活了。再这样过两年,没准哪天她就会接受买菜的邀请,然后一步一步变成和他们一样人。所以,没什么可犹豫的,她很快辞了职。

她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靠写作为生,什么都写,那时候这种人已经多了起来。这个时候电视台的机会还没有来到。

阿希一家杂志的编辑,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阿希喜欢和明朗的人在一起,这样她那台感应器也会让她自己变得明朗愉快。虞子佩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明朗的人,如果让她自己说她认为不是。

“你是另一种——你有很强的生命力,看见了吗你有两条生命线,其中一条还是双线。这很少见。”

虞子佩得意地举着自己的手掌,朝着阳光:“真的!”

“但是你放心,老天不会凭白地给你任何东西,他既然给了你比别人更强的承受力,他也就会给你比别人更大的考验。”

更大的考验。

你可能并不把阿希的话当真,认为她只是那么一说,自己可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