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说:“就是扮叫花子啊!”
马明忙摇头说:“要扮你扮,我才不扮哩!”
刘景说:“这是正经事,我俩划拳吧,谁也不吃亏。”
马明想想,只好同刘景划了拳。三拳划下来,马明输了,扮叫花子。马明很不情愿,也只好认了。
戴孟雄回到县衙,往签押房的椅子上一坐,又神气活现了。杨乃文先是骂了半日脏话,这才说道:“这个陈廷敬,说变脸就变脸!戴老爷,这建龙亭的银子是如实报还是怎么报?”
戴孟雄哼哼鼻子,说:“不是怎么报,而是不能报!”
杨乃文道:“可人家是钦差呀!”
戴孟雄笑道:“钦差怎么了?不是我戴某对钦差轻慢!建龙亭是百姓自愿的,他们出多少银子,不用上报县衙。如今要我三日之内报个数目出来,报得出吗?阳曲这么大,天寒地冻的,跑得过来吗?”
杨乃文问:“那怎么办?”
戴孟雄慢慢儿说:“拖着!”
杨乃文闻言大惊:“您敢拖?”
戴孟雄说:“怎么不敢拖?陈廷敬急着请傅山赴京,他等不了几日的。”
杨乃文又问:“那下面的龙亭还建不建?”
戴孟雄说:“建,怎么不建?下面是百姓自愿建的,上面折子是巡抚大人转奏的,皇上哪怕怪罪,也怪不到我头上。陈廷敬说治罪,他治呀!叫他一个一个百姓去治吧。”
杨乃文笑道:“戴老爷真是深谋远虑!”
戴孟雄说:“说不准皇上还就喜欢下面建龙亭哩!皇上他也是人啊。告诉你,对付这京城里来的官呀,样子做得恭敬些,话说得好听些,就糊弄过去了!我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杨乃文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庸书见您在五峰观不停地叩头,还以为老爷您怕哩!”
戴孟雄哈哈大笑,道:“怕?你随我这些年,见我怕过谁?上头来的这些官呀,你尽管多磕头,私下里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我往日听上头那些做官的自己说,他们在皇帝老子那里,也是磕头磕得越响,皇帝老子越高兴!”
杨乃文拊掌而笑,直道:“长见识,长见识!”
这时,忽听外头有人喧哗。衙役进来回话,说有个叫花子硬要撞进县衙来。戴孟雄骂道:“叫花子?阳曲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有叫花子?准是哪里冒出来的刁汉!”
杨乃文叫知县老爷息怒,自己跑了出去。果然见个叫花子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的,却已撂倒几个衙役,直奔大堂而来。杨乃文厉声喝道:“大胆叫花子,怎敢咆哮县衙!打出去!”
衙役们从地上爬起来,举棍追打过来。那叫花子身手敏捷,闪身躲过,一跳就到了杨乃文面前。叫花子正是马明所扮,杨乃文辨认不出。马明嬉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可是知县大老爷?”
杨乃文叉腰站在大堂门口:“还不老老实实认打!”
马明说:“知县老爷,您打人也得讲个道理!”
杨乃文道:“谁跟你讲道理?打!”
衙役棍子舞得呼呼响,就是打不着马明。马明见衙役越来越多,一把抱住杨乃文,说:“你们别动手啊,伤着了知县老爷可不关我的事啊!”
杨乃文骂道:“臭叫花子,大胆放肆!还不快快放手!”
马明说:“我只想问个明白!我要了十几年饭了,没见过像你们阳曲的,不准叫花子要饭!我都快饿死了,只好到县衙要饭来了。”
杨乃文被马明抱得喘不过气,只得叫衙役们都退下。马明放了手,望着杨乃文嬉笑。杨乃文道:“哼,还说快饿死了,你抱得爷爷我骨头都快散了!”
马明说:“幸好我还饿着,不然您的骨头真散了!”
杨乃文朝衙役们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带他去个地方吃饭!”
衙役们会意,领着马明往衙门左边院子走。杨乃文回到签押房,禀报了知县老爷。戴孟雄骂了几声刁民,回屋歇息去了。杨乃文请老爷尽管放心歇着,衙门里的事他先顶着就是了。
马明见前头是监牢,佯作惊恐,问:“你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狱卒们蜂拥而上,没头没脑将马明推进了牢房。牢门哐当几声锁上了。马明冲着狱卒大叫:“我犯了什么法?在阳曲要饭就得坐牢?”
马明不见狱卒们回头理他,却听得身后一片爆笑。有个老叫花子笑道:“我们都是叫花子!”
马明定睛一看,见牢房里关的人多半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便问道:“你们都是要饭的?要饭坐牢,你们还好笑?”
老叫花子又笑道:“你这个人傻不傻?待在里头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你还不知足?你得感谢钦差!”
马明说:“我要饭关钦差什么事?”
老叫花子说:“阳曲来了钦差,知县老爷就把我们这些叫花子部关了起来。我们乐意啊!管吃管住的!我就怕钦差早早地回京城去了!数九寒天的,在外头冷啊!”
马明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要饭碍着钦差什么了?天子脚下也有人要饭啊!”
老叫花子说:“人家戴知县是朝廷命官,阳曲百姓过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要饭?再说了,我们这些人走村串户的,听说的事儿多,人家知县老爷也怕我们嘴巴乱说!”
马明瞥见墙角还有个犯人,衣着整洁,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马明想同他打招呼,那人只是不理。马明甚觉奇怪,问老叫花子道:“那个人是谁?一本正经的样子。”
老叫花子说:“人家是县官老爷!”
马明真奇怪了,心想这里怎么又出了个县官老爷呢,就故意说道:“他是知县老爷?知县老爷自己关自己?”
叫花子们又哄然大笑,都说新来这个人真好玩。墙角那个县官老爷却充耳不闻,只把腰板挺得笔直。老叫花子说:“他是阳曲的向县丞,得罪了知县戴老爷!”
马明过去打招呼,向县丞仍是不理。马明便激将道:“我看他不像县丞。县丞怎么同我们叫花子关在一起?”
有人便说:“幸好他同我们叫花子关在一起,不然早被牢头狱霸打死了!当官的,人人都恨!”
老叫花子取笑马明道:“你也不自量,人家是县丞,怎么会理你个叫花子?”
马明笑道:“他还没想清楚自己是谁。他要还是县丞呢,就得听我们百姓说话。他要是犯人呢,就得听我们难兄难弟们说话。”
向县丞终于瞟了眼马明,道:“你有话就说,啰嗦什么?”
马明说:“戴知县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你干吗同他老人家过不去呀?我叫花子都听说,戴老爷建龙亭,皇上都知道了。我还听说,戴老爷吩咐大户人家统筹田赋、税粮,年年如数完税纳赋。”
向县丞大觉奇怪,望着马明问:“你一个要饭的,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马明道:“我正是因为要饭,走村串户,道听途说,才见多识广。”
老叫花子说:“怪了,我们也是要饭,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只知道哪里杀了人官府没有捉到凶手,哪家媳妇偷人被男人砍了。”
牢房里笑声震耳,大伙儿都觉着刚才进来的这个叫花子有些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