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郢的到来,让整个会稽郡上下的风气,为之一变。许多豪门大户的子弟,都悄无声息地收敛了自己往日横行无忌的做派,有些平日里不像话的,干脆被家里的老人给禁了足,惟恐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到皇长孙殿下耳中,从而连累了家族。而对于那些下层百姓来讲,最突出的变化,就是一直在做民情调查,核实家庭情况,只零零星星象征性地发放了一些赈济钱粮的慈善堂,真的开始大规模发钱了。一千一万个说辞,也不如一小口袋粮食更有说服力。当那些米缸见底,已经开始挖野菜,煮草根,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连家里的孩子都饿得没有力气哭闹的百姓,真真实实地领到一袋子可以救命的粮食时,所有人再看慈善堂的时候,那眼神就真的变了。他们开始相信,秦人不是在虚张声势,这个慈善堂是真的在做好事,是真的试图在帮他们。“秦人,这是在收买人心……”然而,这样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毕竟,即便是人家在收买人心,那也是拿实实在在的好处在收买,可以让一家人渡过这个青黄不接的难关。老百姓很简单。日子总得往前看,真要是有那么多与大秦势不两立的血勇之士,真的有那么多心念六国的百姓,始皇帝当年都未必能一统六国。“殿下,我们府库中存粮不足了……”郡守府,李由有些紧张地看着赵郢。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很清楚,这慈善堂若是一直不做,也还好,但若是做个虎头蛇尾,那就真的不如一开始就不做了。赵郢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李郡守,稍安勿躁,你只管开仓放粮——若是实在不够,可以临时挪用一部分军粮……”赵郢此言一出,哪怕是坐在一旁的将闾都忍不住了。“殿下,不可,这要是出了事,那可就是大事了……”李由也被赵郢这大胆的想法给吓了一大跳,一个紧张,摆动的衣袖把自己面前的茶盏带倒都顾不上了,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自己面前的茶盏,一边语气坚决地摇头拒绝。“殿下,不可,擅自动用军粮,这可是大罪……”见两人紧张成这个样子,赵郢不由笑着摆了摆手。“你们真的无需紧张,我自有安排,你们只管听我的……”说着,赵郢摘下始皇帝临行之前专门赐下来的佩剑,轻轻地放到自己面前的几案上。李由不由苦笑摇头,重新坐回去。连陛下的御剑都亮出来了,恐怕是真的心意已决。倒是将闾,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家大侄子,兀自有些不太确定。“郢儿,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真要是出了乱子——算了,真要是出了乱子,你就算是三叔我的主意!了不起,我和你十八叔一样,被陛下押回去禁足,你小子只要记得别忘了去找我喝酒就好——”赵郢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神色郑重地冲着将闾拱了拱手。“三叔,不至于此,您只管放心,我不是莽撞之人,我说过,只是临时借用,我离开之前,自会一斤不少地补上……”将闾和李由见赵郢这么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如今青黄不接,很多老百姓都快过不下去了,我们临时赈济的这些粮食,也只能解燃眉之急,真要想彻底解决会稽缺粮的问题,还得从耕种上着手……”说到这里,赵郢站起身来。“效仿庐江郡旧事,在会稽,也实行青苗之法,允许百姓以户籍为抵押,赊贷种粮,经慈善堂确认,家庭确实清贫者,可免除全额利息——”说到这里,赵郢若有深意地扫了一眼李由。“此事,交由墨家子弟办理,郡中官吏以及法家学徒,从旁监督协助,但墨家弟子有一言而决之权,你们郡中官吏若是有什么争议,可以先服从墨家子弟的安排,后交由慈善堂核查,甚至是亲自向我举报!”对于青苗法,在庐江郡那边已经有了现成的案例,只需要让手下跟随而来的官吏,对那些在会稽充当大秦说书郎的儒墨两家弟子稍加培训,就能完全胜任处理。“殿下,若是今年遇到天灾,收成不好……”“那便允许百姓购买耕地保险金,推行“水旱保守”之法,凡是购买耕地保证金者,若是因为出现水旱灾害而导致歉收或者是绝收,慈善堂可按照最近三年的粮食产量的平均数,根据购买的田亩数,补足产量的六成,同时免除当年赋税……”李由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制度简直闻所未闻!但仔细一想,却又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怕土地歉收吗?那就向慈善堂购买耕地保证金!这里面,受益的自然有那些家庭清贫,经受不住意外冲击的贫苦百姓,但他很清楚,这个政策一旦放出来,不知道有多少大户会怦然心动。别看会稽郡河道纵横,湖泊众多,但水利沟渠的修建,却完全不能与关中相比。关中经过大秦上百年的精耕细作,耕田被无数沟渠贯通,宛若纵横有序的棋盘,已经形成了一种极为完善的灌溉与耕种体系。但会稽这边则不然,很多地方要么一片沼泽,要么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水源,而够不上,老百姓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肩挑手提,这种情况下,除了极少数掌握在豪门大户手中的良田,靠天吃饭就成了一种必然。所以,可以想见,定然会有不少当地土地众多的豪门大户,也出面购买这种闻所未闻的耕地保证金。这几乎是提前先收了一层赋税,但这里面的风险,同样也是极大。“殿下,若是真的出现了大面积歉收……”李由语气有些迟疑。赵郢笑了笑。“无妨,到时候,那就照价赔偿,我又没说一定要赔偿粮食,真要是出现了你说的情况,寻常百姓,日子过不下去的,可以补偿一部分粮食,毕竟,就算是不买这份保证金,我们原本也要出粮赈济,这是本来就会支出去的粮食,影响不大,至于那些豪门大户,则可以折算成金银财货——”说到这里,赵郢笑着道。“最近我四叔那边,收获不菲,我大秦以后不会再缺金银——而且,若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很快我们就连铜钱都不会再短缺了……”不会再短缺铜钱?李由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赵郢。要知道,他如今虽然远离咸阳,但跟家中的书信,从未间断,有李斯这位身居左相的老父亲在,他对朝廷的信息掌握,并不比在咸阳差多少。但偏偏这方面的信息,自己从未听到过半点风声。莫不是朝廷又找到了一处储量极大的铜矿?“当然,也未必需要金银,到时候若是真的出现钱粮不足以补偿的情况,可以允许郡中以适当的价格,转让一部分盐矿经营之权……”大秦的盐铁专营,自然是有无数的好处,可以极大的丰盈国库,但也正因如此,弊端重重,甚至一度就连老百姓正常的吃盐都成了问题!但在赵郢看来,真的没必要全部官营。因为这种事情,一旦形成这种生活必需资源的绝对垄断,就不可避免的会出现绝对意义上的贪腐。宋朝的茶政,明朝的盐铁制度,无一不是沉甸甸的历史教训!到了后期的时候,那些官员愈发肆无忌惮,在过程中上下其手,吃得脑满肠肥,朝廷不仅没有有从中受到多少益处,甚至个别地方,还出现了负责盐政的转运盐使司上报亏损的诡异情况。故而,在盐铁专营制度基础不变的情况下,适当的放出一部分食盐经营权限,无论是对大秦,还是对寻常百姓而言,都未必是一件坏事。李由久在李斯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无论眼光格局,都是不俗,自然明白赵郢的这个提议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旦传出去,又会引来怎样的轰动。“殿下——”李由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出现瞒报,谎报,亦或是故意人为造成粮食减产该当如何?”“交由慈善堂,郡守府交叉核实审理,报经内阁复查,一旦确认——”赵郢的嘴角,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狠厉。“视同造反,主事者,籍没家产,夷三族!协同掩护,帮忙掩盖者,罚为旦城舂,期满后,发往漠北充边……”善政利民,但必须有霹雳手段护持。不然,一旦被人钻了空子,这善政就会化为坑害百姓与朝廷的恶政,贻害无穷。李由闻言,顿时心中一凛,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位看上去和蔼可亲,说话都笑眯眯的皇长孙的狠厉与霸道。“有殿下这份善政在,会稽百姓终于有救了——”李由诚心诚意地冲着赵郢拱了拱手。虽然目前还不知道他怎么解决粮食问题,但这份政策若是真的能施行起来,对会稽的好处,不言而喻。身为左相之子,大秦最年轻的郡守之一,他本来就前途无量,心中岂能没有点治国理政,做出一番成绩来的野心?赵郢笑着摆了摆手。“这些不过是给百姓们找一条活路罢了,但会稽的潜力不止于此,来的路上,我已经亲自观察过这边的水土情况,若是李郡守经营得当,不出十年,会稽必将成为富甲天下的鱼米之乡!”李由:……心里的激动瞬间就消失大半。若是能做到自然是最好,若是做不到……见李由整个人差点给卡住,赵郢不由哑然失笑。“李郡守不必担心,我自然不会需要诓你,既然我代陛下南巡,来了我们会稽,临走之前,自然会先协助你蹚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来——以后,你只需要按照按部就班的做好,到时候,就算是达不到我所说的鱼米之乡,那也是大功一件……”听到赵郢这么说,李由这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神色郑重地起身,冲着赵郢深施一礼。“臣必竭尽全力,不敢有负殿下所托!”赵郢赶紧离席,上前亲自扶住李由的手臂。“李郡守出身名门,又在咸阳为官多年,这份能力与忠心,我自然是放心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向陛下举荐与你……”两人重新坐下,赵郢这才缓缓地道。“仅仅推行青苗法以及水旱保守制度,还远远不够,要想把会稽打造成真正的鱼米之乡,必须推行垦田制,实行军屯与民屯并行的之法……”李由闻言,不由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赵郢在河西郡的那些制度,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敢请殿下指教……”赵郢摆了摆手。“如今困扰会稽耕种发展最重要的因素有两条,一是灌溉水渠修建不足,二是滩涂沼泽太多,缺少可用的耕地……”听到这里,哪怕是一向不太关心农桑之事的公子将闾,都不由下意识身子微微前倾,竖起了耳朵。他乃是大秦皇子之中,第一个出任地方郡尉的公子,怎么可能不想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可以说,从某种层面上讲,他和李由一样,都有很大的压力,也很想要在会稽郡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对于这个问题,赵郢心中早有定算。他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这才开口道。“我听说,以强法驱人,人不甘而心有怨怼,以利驱人,则无往而不利,沟渠修建,本为利民之举,然而若是强行征召民力,驱而使之,则必然民怨四起,事倍而功半,我们与其出钱出力,耗费府库,不如以利驱之……”说到这里,赵郢扫了一眼目露不解之色的李由和将闾,笑道。“我的意思,我们可以鼓励地方大族自行修建沟渠,用来灌溉农田——”李由闻言,不由心中一动。“殿下是指——”“地方大族,凡是修建沟渠者,皆可以领取朝廷补助,亦或者是三年之内,减免三成赋税,同时,许诺,三十年之内,沟渠归他们所有,在此期间,允许他们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向需要灌溉的农户卖水——具体多少钱合适,到时候我会召集他们,与他们共同商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