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纶还没回来。”一名学子回答道,“我刚刚看到他走得最远。”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陈纶还是没回来。
李长安带着其余学子沿街寻找,最后走出了布绸巷,在拐角的巷口那儿,才看到陈纶。
此时陈纶正蹲在地上,挑选一个中年妇人篮子里的丝绸。
见众人前来,陈纶起身,抱拳行礼。
那卖丝绸的妇人连忙站起来,战战兢兢,双手放在身前,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高高在上的书院学子。
光他们身上的一件学子服,就抵得上自己十年赚得的银子。
要是不小心弄脏了,自己把命拿出来都赔不起。
李长安拍了拍陈纶的肩膀,走到妇人面前,蹲下身看着篮子里的丝绸,而后轻声问道,“大娘,您这绸布怎么卖?”
“五……四百文一尺。”妇人一身粗布麻衣,脸色蜡黄,小心翼翼看着李长安,一开始伸出五根手指,而后又缩回去一根。
篮子里的丝绸并不宽,而且没有染色,这是刚用蚕丝织成的原布。
李长安手指轻捻,光滑细腻,不是残次品。
“大娘,您怎么不去布绸巷?那里商铺多,兴许收价还能高一些。”李长安轻声问道。
妇人怯怯地看了一眼其他学子,嗫嚅道,
“我织出来的丝绸比不上那些成布,他们收回去还要花好大功夫,说不划算,价钱也不高。”
李长安点点头,笑着说道,“大娘,要不这样,这些丝绸我全都要了……大娘可会制衣?”
妇人愣了一下,然后点点托,“制衣我会,但可能没那些老裁缝的手艺精巧。”
“这倒不妨事。”李长安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我给你写封手信,你拿着手信去找蝶恋花胭脂铺。”
“那儿的老板正需要这样的丝绸,以后想要卖丝绸,可以去那里问问看。”
妇人看到李长安拿这么多银子,当即连连摆手,摇头拒绝道,“这……这太多了,我的丝绸不值这么多的。”
如果不是后面就是墙,妇人恐怕早就跑走了。
“我一直在找没有染色的原布,问过好多家,价钱都没大娘的公道。”
李长安笑着把钱塞到妇人手里,然后带着妇人去一家店铺借了笔墨,写好书信,目送妇人离开。
待妇人彻底离开视线。
脑海深处,羊脂玉书倏然哗啦啦翻开。
文气汇聚成笔,一个字一个字落在书页上。
“《蚕妇》”
“昨日到城廓,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李长安愣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轻声问道,
“陈纶,你刚刚也准备买她的丝绸?”
陈纶恭敬点头,“是。”
“你问的价是多少?”
“五百文。”陈纶如实回答。
“所以她见到我们这么多人,连五百文都不敢要。”李长安回过身,看着若有所思的众人,
“一匹丝绸,哪怕是没有染色的原布,一尺最少也能卖到八百文,甚至一两银子。”
“正常情况下,养活一家三口没有一点问题。”
“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刚刚那位妇人,面色蜡黄,身上的衣服都是麻布粗布。”
“一个卖丝绸的,最后竟然连自己织的丝绸都穿不上。”
“诸位觉得是什么问题?”
一个问题,把所有人都问的哑口无言。
等回了书院,到了学堂,还是无人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李长安站在讲桌前,用文气写下几个大字,“无门”,“赋税”。
“无门,是说那位妇人织出来的丝绸,不知道该卖到哪里去。”李长安解释道,
“卖到布绸巷的其他店铺?行不通,除了刚刚她说的问题之外,还有就是竞争和压价。”
“丝绸本身的质量没问题,但谁也不是开善堂的,如果能低价把丝绸收下来,这些店铺哪怕觉得麻烦,也肯定会收。”
“如果那位妇人能找到卖丝绸的门路,那这些丝绸的价格也不会一降再降,至少能卖出一个公平合理的价格。”
“诸位同意吗?”
学堂里的三十名学子三三两两的点头。
“接着就是赋税。”李长安指向第二个词,“晋国今年布商的赋税达到了三成!”
“这位妇人算不上布商,却要缴纳三成赋税!”
“这样的蚕妇还有很多,她们从养蚕、缫丝一直到织丝成布,需要漫长的时间,中间还有可能遇到桑蚕病死,吐不出丝等种种困难。”
“最后却依然要承担如此重的赋税。”
“诸位认为她还能穿得起自己织出来的布吗?”
学堂里鸦雀无声。
如此残酷事实,他们之前从未注意过,否则根本不会出现一匹粗布卖十两银子这样的笑话。
“诸位都是书院学子,国之栋梁,书本上也告诉我们,文道昌盛则人族昌盛。”
“可有谁真正想过?国之根本恰恰是那些不起眼的一粥一面,一针一线。”
“文道如何昌盛,武道如何无敌,都要建立在人活着的基础之上,都要建立在有那么多人支撑的基础上。”
“有了芸芸众生,才有晋国,否则光靠几个文士,就真能撑得起这片天地吗?”
说到这里,李长安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文圣榜结算时,有这么一句话,名望即气运,那气运又是什么?希望诸位能仔细思考。”
“如果明白了这个问题,对大家的修行兴许会有帮助。”
“散课!”
李长安说完,挥散了空中的文气,准备离开。
他的脚还未走出学堂,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李……教谕,这就是您带我们出去走一趟的原因吗?”
是陈纶。
“是。”李长安站住脚步,回过身,“以术数之法,助一方百姓休养生息,这就是我所认为的读书之用。”
“也是我对诸位的期望。”
陈纶站起身,“就算我们如李教谕所愿,愿意为百姓谋福祉,可书院若是垮了,我们还能为官,还能护守一方吗?”
李长安道,“你是看到了文圣榜上的言论?”
陈纶极为认真地点头,“是!”
李长安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认真,
“首先,哪怕书院垮了,哪怕不能为官,也一样可以为百姓谋福祉,有此心做此事,便是文昌武德。”
“其次……”李长安气势陡盛,“谁说书院会垮!?”
话音落,大步离开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