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打败我的,终将使我坚强。
习惯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既能淡化生活里的快乐与美好,也能削减其中的悲伤与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习惯于充当那个受人排挤和孤立的角色,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各种刁难与挑衅。情感变得迟钝甚至麻木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非但不是一件坏事,反倒让我活得轻松自在不少。我不再在意对我怀有恶意的同学们的目光与话语,也不再介怀老师和父母的冷漠与不作为。“独行者”的潇洒之处在于,我不必去揣度他人的心意、迎合他人的喜好、顾虑他人的想法,不必去装作对她们聊的一切话题都感兴趣,装作对她们组织的所有集体活动都乐在其中。如此看来,纵然代价不菲,也未尝不值得。
开学的余悸还未消退,转眼又到了秋游的日子。早上集合时,我愕然发现了久未露面的徐明曜的身影。自开学以来,他一直以生病为由没有回学校上课,靠着在家自学跟上课程进度。起初,大家都对他的身体状况很是担忧。后来,当从班主任口中得知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情绪还没恢复过来不适宜上学后,大家的心终于放下了。由于他没有办理休学手续,作业什么的还是得和其他同学一样按时完成,所以,他的好友方政会在每周去探望他一次的时候,顺道给他送习题册和卷子。这一善举使方政意外成为了级里最风云的人物。任何人想要打听徐明曜的消息,除了去问方政外别无他法。在此,即便我对方政无好感,也不得不为他们之间忠诚的友情鼓掌。方政虽然为人不怎么样,对朋友却是十分仗义。任凭女生们如何撒娇讨好、胡搅蛮缠,他硬是不肯透露半句徐明曜的情况,就连“钢琴公主”亲自来问,他也不松口。这使得徐明曜的近况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久而久之,关于徐明曜等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内容大抵离不开他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或是想不开意图殉情等。换作以前,我是半个字也不会相信,毕竟,像他那样开朗乐观的人,是决计与重病、轻生沾不上关系的。但自从在葬礼上看到他那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后,我便再无底气去抨击那些传言的真实性。如今,在他身上无论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因此,当徐明曜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着实松了一口气。虽说他比起葬礼那时候又瘦了一圈不止,但所幸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人看起来不似那时候般虚弱,走起路来也不再需要旁人搀扶。是否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人便可以自我疗愈心灵上的一切伤痕?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徐明曜的目光意外和我相遇,于是,我彻底否定了刚才的假设。我意识到,他眼中的快活与无忧无虑早已被深不见底的忧郁与悲伤所替代,永远不复存在。如果星媛看见了他现在的样子,还不知道会有多心痛呢……我轻轻地叹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若说有什么人能让我暂时忘却心头的悲伤,那就非我从前的“挚友”莫属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小团体抱团和排外的行径着实幼稚得可笑。而失去了星媛的弦乐团,当属其中的典范。如果没有和弦乐团闹翻,此时的我就该要为座位的事情而发愁了。没有星媛在,辛恬又去跟杨帆一起坐,以弦乐团的人数来算,有人便不得不落单,而这个人基本可以确定是我。作为弦乐团的一员,要我和李嘉敏一样孤零零地坐到角落去怎么说面子也挂不住,可不想一个人坐又能怎么办呢?以为自己已经成为弦乐团的一份子的李嘉敏用她的机智回答了我的困惑。一上车,我便很识趣地坐到了最后排最右边的座位上去,想着等下可以挨着窗户补眠。纵然我不再关心弦乐团的言行,但因为地理优势,所以不可避免看到她们的动向。只见,李嘉敏紧跟在于梦涵后面上了车,然后很快就意识到,她成为了多余的那一个。她愣在原地,直到被挡住去路的同学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给我挪点位置好吗?”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竟笑嘻嘻地对于梦涵提出这样的请求。
大概是碍于方政就坐在前面不远处,于梦涵为了顾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不好拒绝,只能闷不吭声地把身体往旁边移动了一点。虽然她腾出来的那点空位不足半个巴掌大,可李嘉敏却丝毫不介意,二话不说便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由于她的身体有大半在椅子外,任凭她怎么往里缩,都不可避免变得非常显眼。班主任自然不会允许这种特例存在。上车后,他立刻用严厉的语气命令李嘉敏立刻换位。彼时,除了最后一排还剩空位外,其他的座位都已被坐满。无可奈何之下,李嘉敏提着背包,一脸沮丧地走到最后一排的最左边坐下。我偷瞄了她一眼,见她满面通红,知道她定是听到了于梦涵她们正在悄声笑话她。本来,我应该对这个和我同病相怜的人心怀同情,毕竟,在这辆车上,能深切体会到她的感受的人屈指可数。然而,当我发现她几次三番用恶狠狠的目光在我脸上划过时,我的心里除了鄙视再无其他。她不敢得罪嘲笑她的弦乐团,却把气撒在什么也没做的我身上,不过是因为看见我孤立无援罢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得到我的尊重?我戴上耳机,把头靠在车窗上,在大巴催眠般的晃动下,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回想起一年前的秋游,恍如隔世。记得那时候,谁也不想搭理的李嘉敏至少还拥有星媛和我的同情。山水轮转,如今,我变成了那个最不受欢迎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实在令人黯然神伤……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才会结束?星媛,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在两个小时的车程里,我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班主任大声叫了几次我的名字,我才倏然惊醒,发现车厢里只剩我一人了。坐在前头的人没有注意到我没下车倒也不奇怪,只是李嘉敏,她明知道我睡着了,却连叫醒我这点举手之劳也不肯帮忙,未免太不厚道。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白了试图融入弦乐团闲聊的李嘉敏一眼。
我们尊敬的校长曾经说过:登山能磨练人坚韧不拔的意志。因此,我们学校每年秋游的主题都是“登高望远”。在山底清点完人数后,班主任带着我们往山上行进。不爬山不知道,原来我的身体状况比去年差了许多。记得去年,在星媛的鼓励下,我勉强能跟上大队的步伐,可今年,眼看他们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远得连影都见不着了,我心里不禁有些着急。所幸,被落下的人不止我一个,而且,失去了徐明曜的帮助,像李嘉敏这些严重掉队的人,恐怕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和力气才能爬到山顶。我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些零星散布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吃力地前行着的同学们,紧张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在人没到齐前,巴士不可能开走的。只要我不是最后一个下山的人,便不会受到其他人的责怪,我暗暗盘算道。爬山时,与人结伴同行、一路说说笑笑自然再好不过,可如果没有条件,退而求其次也未尝不可。休息是为了走更长的路。我不时停下脚步,在歇息的同时,观赏沿途的风景,享受山间的宁静,不知不觉间,便爬到了山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不觉得疲累不堪,反倒领略到了秋游别样的乐趣。彼时,小团体们已各自围在了一起吃午饭,于是,我默默地坐到观景台的一个角落,拿出被我不小心压扁的干面包,就着山顶的美景慢嚼,自觉颇有文人雅士风范。古人诚不欺我。原来置身于山间,俯瞰一望无际的壮阔景象,确实能使人心胸开阔,世间万物仿佛都变得如沙尘般渺小,一切烦忧仿佛都随着山间云烟消散无踪。我沉浸在这久违平静之中,头脑停止了思考。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是留待下山后再烦恼吧……
就在我心意发呆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班主任的声音。“班长,人齐了没有啊?”
“让我在数数……”由于小团体坐得比较分散,而且有些小团体又和其他班的同学混在了一起,故而使得统计人数的任务变得分外困难。“好像还差六个……”难为班长反复数了几次,还是没数能数清楚。
“篮球队和足球队的帅哥们,你们能不能去帮帮他们啊?不然今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车回去了。”班主任搔了搔头,话里带有一丝责备之意。
我下意识地往徐明曜看去,只见他正心不在焉地眺望着远方,可是那双失神的眼睛却映照不出任何事物。他就像被笼罩在浓厚的阴霾之中,既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也察觉不到周围的变化。僵持了半响,一脸不悦的方政终于带着杨帆等人原路折返去找那些还没到达的同学,而徐明曜依然愣愣地坐在原地。他不是不愿意和我打招呼,不是不愿意去帮助那些掉队的同学,只是,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知道罢了……想到这里,我心头一酸,眼眶盈满了泪水。星媛的死几近摧毁了他整个人,我不禁怀疑他以后是否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纵然有方政他们一度施以援手,但那些体力不佳的同学在下山的途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掉队了。当我赶上大队时,听到班主任在催班长清点人数。要在夕阳朦胧的光照之下辨认出分散在各处的同学们的面容绝非易事。于是,班长示意我们到车上去等,并按原位就坐。看着除了最后一排的其他座位陆续被填满,班长胸有成竹地告诉班主任可以准备出发了。
我凝视着最左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心里迟疑不决。直到司机开启发动机时,我才从大家的沉默中确定,确实没有人注意到李嘉敏的缺席。
“等等,李嘉敏还没有上车!”我鼓起勇气向前方叫道。
闻言,班长连忙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还真的没看到她……我去找找她吧……”
“我陪你去……”犹如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徐明曜,眼神显得涣散且空洞。他跌跌绊绊地走到班长跟前,看起来不太可靠。
两人花了将近大半个小时才把李嘉敏顺利带到车上。看着李嘉敏通红的双眼,我忍不住去思忖到底哪一个更可悲,是因过于平庸而被遗忘,还是因遭人憎厌而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