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6、老驴(7K,1/1)(2 / 2)

王据在旁喃喃低语:“成就阳神,便算脱离苦海,从岸上俯视苦海情景了罢……”</p>

尚玄、张大江同时将目光投向王据。</p>

此道从前醉心于名利,在长安官场之中混迹多年,也曾取得好大权柄,只是后来又脱去官职,然而至此时已经蹉跎了大半辈子,年事已高,有心求问长生,却也终究无门。</p>

‘脱离苦海’对于王据而言,实有绝大吸引力。</p>

“王道兄觉得,李含光令我等传讯于掌教,使掌教携印信去见他——此举究竟是何用意?</p>

他不是还未确定是否要与那不良帅联手?</p>

今下便展露如此强蛮态度,莫非一个还未确定秉性才能的外人,便值得李含光恶了我等同门宗派,损伤同道情谊?”张大江向王据出声问道。</p>

王据垂下眼帘,低声笑道:“他之所以这样做,大抵是早对那位不良帅做过种种调查,自心里已然倾向于对方了。</p>

除此以外,若那不良帅真的不堪用,李含光或有自己出头之心——他想做那玄门都领袖,总摄诸法脉之权柄,在此以前,须将天下群道都收在帐下,为己所用。</p>

令诸位禀告掌教,携掌教印信去见他,亦是要借印信,分润诸宗权柄。”</p>

“李含光有争玄门榜第一,成‘玄门都领袖’之心?”尚玄紧皱眉头,有些不能相信,“含光子并非贪慕权柄之辈,他的师父将天下道首之封赐都推辞了,他又何必去争什么玄门都领袖,惹一身腥臊?”</p>

“他之所求,并非是那‘玄门都领袖’。</p>

而是借这个身份,做成一些事情——诸位果真看不明白么?”王据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袍下摆的尘土,环视群道,笑着道,“李含光所求,就是今时圣人之诏——治天下诡!</p>

他是真想做成这件事。</p>

诸位自心里其实也清楚得很,但诸位不愿相信罢了。”</p>

王据慢吞吞地说完话,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厅堂。</p>

厅堂内,群道寂静无声。</p>

……</p>

‘不良人’馆舍前,从前少见人烟的一片空地,在今时已变得甚为热闹。</p>

许多建筑工匠牵着驮马、驴骡,搬运来种种木材、石料,个中匠人在空地上忙忙碌碌,或锯木凿石,或调和泥浆,或砌造火炉,烧炼砖石。</p>

而馆舍两侧业已挖出深深沟壑,正有匠人往里头填埋砂石、夯实泥土,筑牢地基。</p>

这片馆舍原本只有从前不良人‘十部旧人’驻扎在此,数百间房舍,本也足够从前不良局内旧人使用,但苏午今时又找来百五十愿僧、诸多函工、画师才人,当下的馆舍也明显不够用。</p>

苏午将诸愿僧调拨了大半至大雁塔后院,此间馆舍方才堪堪装得下如今的不良人各部。</p>

此时,这片热闹非凡的场地之外,响起一阵烈马嘶鸣之声。</p>

十余个不良人从马厩之中牵来马匹,正停在那片说是空地、其实也已无有闲人落脚之处的场地之外。</p>

苏午带着陶祖、洪仁坤、季行舟、丹加等人,被几个年轻愿僧簇拥着,走近了那数十骑。</p>

季行舟恋恋不舍地将手中赤鞘长刀递还给了苏午,出声道:“此刀神异,仅仅交到某手中三日时间,某却不能将个中究竟揣摩完全,只能看出内有人愿与天理交泰之性力,此般神异力量与地相矿藏相合,得以使整把刀‘自成一体’,斩切那些‘天然有缺’的厉诡,便锋利无匹,无往不利。”</p>

“仅仅三日时间,你便能看出此刀端倪,已经十分不错了。”苏午接过大红莲胎藏,身畔劫运转动,一只素白的小手从劫运中伸过来,抓住大红莲胎藏,将之带回了劫运大海之中。</p>

苏午笑着看向神色不舍的季行舟,又道:“此刀本有主人,当下就是物归原主了——我却不能将他人心爱之物,相赠于阁下,阁下身边,如今有聚敛人愿之愿僧,又有那大雁塔下开出的地相矿藏,阁下自身又能彻悟天理神韵。</p>

正该尝试着将三者叠合为一,看看能否铸炼出类似兵刃。”</p>

“太难。”季行舟摇了摇头,但眼神却跃跃欲试,“不过某今时有了稍些思路,正可以多加尝试。”</p>

“正该如此。”苏午回了季行舟一句,转而看向那随行而来的三个年轻愿僧。</p>

三僧出自铁佛寺、嵩山寺、兴善寺之中,皆是三大寺中誓愿修行最深、最受师门长辈看中的弟子。</p>

“法智大师慷慨助力,几乎令长安诸寺门下菁英尽出,来助我做事。</p>

我今将诸僧投入炉火灶台之前,令诸僧随诸函人学习锻制甲胄之法,学成以后,皆以大誓愿力锻炼甲片——诸僧或许以为,我此般行径,其实是在践辱佛法,空耗他们的时间。”苏午话说到这里,三僧连忙都摇头否定。</p>

其中曾得神秀降附的印知和尚双手合十,向苏午诚惶诚恐地道:“随在尊者身边修行,对我等僧人而言,实是莫大的缘法。</p>

我等在寺中,每日亦须担柴挑水、洒扫僧院、证见缘法,磨炼心性。</p>

今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修行而已,断不会对尊者不满,尊者又何出此言呢?”</p>

苏午未置可否,接着道:“法智愿意助我,我亦愿意助他——他先前希望我能为诸僧传授法门,允许诸僧伴随在我身边修行,我便答允了他。</p>

你们三人便跟我往华山去,修行之中,若有困惑,可以询问于我,我虽非佛弟子,但或许能触类旁通,给你等一些迥异于佛法的见解。”</p>

“多谢尊者!”三僧闻言,神色感激无比,皆向苏午合十躬身行礼。</p>

这三个僧人心性纯善,确是修行佛法的好材料,所以苏午专门挑了他们三人出来,也不吝于指教他们的佛法修行。</p>

随后,苏午又与聚集过来的不良人十部主事分派了诸般事务。</p>

今下与苏午同行的众人之中,除了陶祖、洪仁坤、寄身于十灭度刀中的平灵子之外,以及印知等三个愿僧之外,便只有丹加一个女子。</p>

卓玛尊胜对于诸愿僧之修行,及至季行舟所称结合三才之力,锻炼甲兵之事甚为在意,是以就留在了慈恩寺中,修行大誓愿力,与那些愿僧一般每日守在炉火灶台边。</p>

江莺莺、井上晴子得了陶祖传授符箓修行法门,今下亦被陶祖勒令闭关修行。</p>

如此便只剩下丹加一个百无聊赖,一直跟在苏午身边。</p>

她的佛法修行,追随着苏午的佛法修行,苏午有朝一日如若成佛,丹加必然会跟着证悟法性,今下却是修无可修的境地。</p>

分派好诸事以后,苏午等人也未着急离开,而是驻留在空地之上,等候了一阵。</p>

直至等得陶祖都不耐烦,嘟囔着要将晚来者打死之时,远处一片绿荫掩映下,才响起了一阵驴叫声。</p>

那驴子扯着嗓子叫号着,叫声压过了一个男人的吵嚷声:“你走啊——你这头老驴!</p>

老夫真是叫你吃得太饱了——啊啊啊啊!</p>

以后老夫必得换一匹好马来,将你这头老驴杀了吃肉!”</p>

陶祖听得那驴叫声中夹杂着的男人吵嚷声,本有些不耐烦地老道,此下顿时有些好奇,他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跟着苏午走近了那片垂杨柳遮盖住的大道。</p>

少见人影的石头路边,正有一头发黑白交杂、面容已显老态的青袍老者拽着一头白驴的缰绳,那白驴子扛着两副书箱,书箱中插满了画轴,它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此下或许是被那老者拽疼了,猛地朝前急驱了几步——老者收力不住,脚跟不稳,眼看着就要向后倾倒,恰巧苏午已至其身后,伸手正好扶住了那青袍老者!</p>

老者面上惊色未褪,又看到身后高大青年人,以及更后面歪头打量自己的老道士,他神色又有些尴尬,忙松开了白驴儿的缰绳,那头老驴应是被惯坏了,见其撒开缰绳,便摇头晃脑着,哒哒地踏着蹄子,竟要跑开了——幸而苏午眼疾手快,在老者惊喊出声之时,一把拽住了绳索!</p>

白驴犟脾气上来,又要与苏午使劲,苏午转头瞥了它一眼——</p>

它哆嗦了几下,屁股后头挤出几坨冒热气儿的圆滚滚驴粪,耷拉下长长的眼睫毛,眨眼间老实了下来!</p>

“老丈,给。”苏午将手中缰绳递给了老者。</p>

老者又去拽那驴儿,当下驴儿倒是听话了很多。</p>

他转而向苏午躬身行礼,神色间的局促与尴尬未有消减多少:“家中贫微,只有这匹脾气倔强的老驴,能载老夫出行远游,若不是郎君强援,只怕今下老夫又得在这老驴身上消磨去不少时间了。</p>

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啊……”</p>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苏午摇了摇头,看了眼老驴托付的书箱中插着的一卷卷画轴。</p>

当下这位老者,应该就是吴道子了。</p>

算算年龄,吴道子现今应也是个中老年人——今时人都老得快,当下这个老者满面皱纹,虽然比苏午想象中的吴道子更老了许多,但看驴儿身上的那些画轴,足可以确认其身份。</p>

不过,当下的吴道子竟然困窘至此,倒叫苏午有些意外。</p>

连圣人亦知吴道玄声名,又何至于令其困顿至此?</p>

“老丈这是要往何处去?”保险起见,苏午未有直接道名老者身份,而是问起了老者的来意。</p>

老者笑容更加尴尬:“圣人着我往彼处‘不良司’中效力,往那边走不过数百步,就是不良司馆舍所在了。”</p>

纵然不良人今下名声略有改观,但若说多翻天覆地的变化,今下则还未有。投不良司中效力,在当下百姓看来,也不是甚么好差事。</p>

“在下便是今下不良司主事,亦为迎候圣人请来的画师。”苏午笑着向老者拱手,“敢问老丈尊姓大名?”</p>

“啊……见过主事,见过主事——老夫未有想到,您这样的美郎君,竟在不良司中做事——”老者局促不安地向苏午回礼,他把话说了一半,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连忙作补救,“老夫还以为,能在不良司中任‘主事’者,多是已过而立之年的老者!</p>

未想到尊驾竟这样年轻!</p>

老夫拜见主事……”</p>

他说着又把腰杆压低了更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