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俘虏之事,庭芳与徐景昌早就商议过。只不过上一回蒋赫的人因混乱踩踏,轻伤与未受伤的早跑了路,下剩的基本都是重伤,现有的医疗条件无法救活,便无此烦扰。此次韩广兴调度能力尚佳,以至于战场还留了不少活口,于是有了对待俘虏的矛盾。
任邵英把周毅的疑虑回报与庭芳,说法自然润色过,比周毅表现出来的委婉许多。庭芳知道人多数是感性的,前一日杀红了眼的仇敌,翻脸就要做朋友,这种脸厚心黑的技巧只有她们这些官僚有,耿直的兵丁是没有的。笑着把周毅唤到跟前,在昨夜任邵英的基础上再细致的解释:“战俘便是回了韩广兴处,多少都惦记着咱们的好,下次再打便要手软。俘虏了咱们的人,暗地里照应一二,咱们的人得少受多少罪?算算还是划得来的。”
周毅没想到还有这层顾虑,皱眉道:“郡主把天下人想的太好了,狼心狗肺的多呢。”
庭芳笑道:“若有一半儿不狼心狗肺呢?”
周毅依旧不肯接受这个理由。
庭芳摇头道:“唉,我是真的想装个好人,你们就不给我机会。”
周毅不知为何,脊背一凉。
庭芳道:“俘虏有轻伤的,咱们救治了吧?本来就缺医少药,还匀出一份与他们,简直是圣人!”
周毅正色道:“我正愁此点,不知怎么跟兄弟们解释。”
庭芳道:“换成你是韩广兴,对着一群被惊醒照顾没准还胖了两斤回来的俘虏,是什么心情?”
周毅顿时豁然开朗,倒吸一口凉气!庭芳这是借刀杀人!
庭芳无奈的道:“韩广兴杀?还是不杀?”
周毅代入韩广兴,顿时陷入两难。杀了可惜,经过战场的老兵,比新兵珍贵许多;不杀睡不安稳,被善待的俘虏,便不是奸细,对敌人心存感激,极影响士气。
庭芳又道:“多半还是要杀吧,或者编入敢死队什么的,叫他们去送死。”两军对垒,证明清白何其艰难?民国张自忠将军为了国家做出的暂时妥协,被人骂作卖国贼,最后终究是以死明志了。同盟国牺牲的最高将领,选择了留取清白在人间,其妻绝食自尽,随他而去。后人再是唏嘘,也无法弥补他所承受的委屈。俘虏的尴尬,比之更甚。尤其在华夏,对俘虏的传统无比糟糕。有一说一,华夏虽然璀璨,有些事确实该思过、反省、改变。
周毅有些怅然:“原来郡主是想叫人知道被俘了便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们。世间唯有此地能忍三姓家奴。”
庭芳道:“何必说的那样难听?忠固然好,可既然刑不上大夫,自然礼不下庶人。对着他们要求礼义仁智信,咱们又给了他们什么?是有富庶的生活?还是有明亮的学堂?再说多一句,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怎么得?不就是如此么?”
周毅彻底明白了庭芳言语中的未尽之意,天下大乱,有些消息能传的飞快,因为人不再似过去一般绑在土地上,而是满天下的乱窜。被放回去而叫自家主上砍了这种事,算得上传统。那边是死路,这边则善待,便是难免受点排挤,有脑子的人也知道选哪个。到时打起来,敌军的士气就很精彩了!奋力厮杀会死,还不如装死做了俘虏,果然是上兵伐谋!想通之后,脸上就有些发僵,尴尬的道:“郡主……”
“嗯?”
“我想岔了路,是我的不是。”
庭芳道:“你们不用那么许多弯弯绕绕,绞尽脑汁的想事,是我等贪生怕死之辈干的事儿。兵士要勇猛,直肠子反倒可爱。你不必如此。”
周毅道:“郡主有勇有谋,为我等所不及。”
庭芳笑道:“我们就别互相吹捧了,万事开头难,才死了兄弟的将兵们只怕对俘虏有怨恨。你同王参将他们说道说道,再一层层往下说道理。一遍说不通就说两遍,两遍说不通就说三遍。兵士贤愚有别,切勿简单粗暴。重点强调是怕他们落入敌军之手惨遭虐待,这个他们比较容易接受。但不能仅仅强调如此自私自利的小巧,你得告诉他们,咱们是奔着天下太平去的。滥杀是暴君所为,都是殿下的子民,便是一时糊涂,做君王的哪里舍得就此放弃?譬如你儿子做错了事,你恨的喊打喊杀,却非真话,想要的无非是他改过自新罢了。将心比心,殿下对臣民亦是如此心情。”
周毅抽抽嘴角,郡主,你又开始忽悠人了!
庭芳看着周毅笑,不再废话。大道理书上尽有,随便拎出个读书人就能说一堆。佐以家常理短注解,慢慢的兵士们的思想就会发生变化。为自私而战固然悍勇,却远不如为天下苍生而征坚韧。人类这样高智商的动物能得以延续至今,就是因为每个时代每个种族,都会有那么多愿舍己为人的英雄存在,守护者庸碌的凡尘。
周毅暗叹,如此不按理出牌,没有知事他们这些粗人当真说到猴年马月去。不由佩服庭芳走一步看三步的本事。末了,实在忍不住问了句:“仪宾亦是如此想么?”
庭芳道:“他未必就想不到,只他比我厚道,想的更多的还是仁义,我则是算计。”徐景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看得透龌龊,还依然想维持那脆弱的光明。
周毅笑道:“殊途同归了。”
庭芳止住这个话题,说起了另一桩事:“翠荣的嫁妆我已经备好了,你们择个喜欢的日子,把事儿办了吧。”
周毅的脸稍微红了红:“翠荣说不急。”
庭芳道:“她一个姑娘家,哪里肯表现的心急火燎?身契我已消了,她父母亦是家奴,殿下分府的时候人不够使,一家子买来的。其父母还在殿下府上,待日后你自己记得去求上一求,赎出来给个安生立命之处。”正儿八经的岳父母在奴籍,说出去不好听。将来须得安顿下来给个营生才周全。只此等小事她就不操心了,翠荣不是孩子,她心里有数。
周毅道:“多谢郡主。”
庭芳道:“旁的我不多说了,好好待她。两口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也有,到时候报与我知道。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好聚好散我不管,欺负了我的人,休怪我不讲情面。”
周毅点头应了,他是不会要翠荣受委屈的,既要借着裙带往上爬,有些东西就必须舍弃。许多男人觉得振不了夫纲难以忍受,实则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振了夫纲又如何?不到九五至尊,到哪里不受委屈。他还有人生的野望,怎有心思计较家宅里的琐事!深知庭芳的精明,他也不做那漂亮承诺,低头冲庭芳行了个礼,告退。
京中的局面亦稳定了下来。侥天之幸,天佑五十四年蒙古大举南下,被赵总兵痛打回老家后,便陷入了部族混战。赵总兵暗戳戳的拉一个打一个,顺便趁着年景好的时候开开边贸捞点银子,差点没跟蒙古混成兄弟。因此这些年来蒙古一直掀不起什么大浪,九边压力锐减。废止九边是不能的,多少有些部族想打打草谷,但像过去那般陈兵百万就显得多余。正好京城被打的狼狈,圣上索性把五城兵马指挥司撤入内城维持治安,将京城城防交给了勇国公并手下的精锐。
九边驻军乃燕朝精锐中的精锐,蓟镇固然稍逊于大同,但放眼天下,能与之对抗的一个巴掌的数儿都没有。现若徐景昌对上勇国公,也只有被他砍的份。那些什么勇王忠王之流,就更不够看。京城渐渐恢复了宁静,只那物价是怎么都下不去了。
福王与勇国公郎情妾意,来往的极为密切。勇国公以皇子安危为由,将几个王府都保护起来。福王知道,那不过借口,真正保护的是他。勇国公的选择如此明确,九边其余的将领也开始向福王倾斜。统共九个总兵,赵总兵不消说,那是舅舅;太原何总兵一贯跟赵总兵好的穿一条裤子;加上摆明车马的勇国公,福王已占了三个。下剩的六个里,有想做纯臣的,有想再观望的,还有已对福王动了心的,不一而足,然而他们共同的选择是渐渐疏远了太子。
原先同太子交好,也只是相对于其他的王爷,他们跟先太子的关系亦不差。福王年纪太小,谁也没注意到他。现他长大了,仔细瞧瞧,都觉得不坏。太子往常与他们再好,最信任的还是身边的人,同九边关系微妙。福王就不同了,他舅舅是大同总兵,心腹是大同总兵的弟子。九边同气连枝,自然看福王更顺眼。反倒是京中戍卫成分复杂,首鼠两端。
福王早看出来了,京中的那起子绣花枕头他半点不想要,拉拢了勇国公才是正道。有了武将相持,又觉得赵贵妃真得老天厚爱。她那般的天真,随便搁谁家里就是个死字,偏偏进了宫,偏偏入了皇后的眼而不是皇帝。圣上那样不喜欢她,随便去了两回一胎就生了儿子,还是老幺儿,备受宠爱。等年纪大了挑儿媳妇时,什么眼光都没有,误打误撞选了严春文。严春文实在不值钱,然而严文春她爹就太狠了!翰林院掌院,若论起江湖地位,比首辅袁阁老都强。
至此时,福王终于羽翼已成。他抬头望向南方,徐景昌,我准备好了,你呢?
又是一年一度的秋收,却是比起去年为难的多。中间几个省里头只有江西戳了个徐景昌,不独把土豪打了,还制住了破家的县令们。故眼红的人比比皆是,不独蒋赫韩广兴,大大小小的土匪都盯着肥肉。盘剥下的农民们,也的确不知怎么生存。老老实实的种地,不过是被人当了粮仓。许多人并不想作恶,被局势裹挟着杀人越货。相比之下,安安稳稳生产的江西鹤立鸡群,怎生不招人眼?
幸而今年动荡,租田的人难免误了农时,种的东西又乱七八糟,有些已经收获,有些才是青苗。杂粮比水稻生长期短,大部分已经入库,想要不劳而获的土匪们没踩对点儿,冲杀过来已过了农忙,农民有时间与人手反击。然而毕竟不利于秋冬季菜蔬的补种,各地留守的人员纷纷写信入南昌,请徐景昌主事。
南昌的兵马决计不能调动,王虎倒想把新收的三千俘虏派出去打土匪,被徐景昌果断拒绝。一万兵马打入京城纯属笑话,他前脚走,后脚南昌空虚就得被人端了老巢。因此没有四五万人,北伐实乃做梦。四五万人,还得有战斗力。谁也不知道京城到底什么模样,万一福王有个三长两短,他所面临的将不是五城兵马指挥司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而是九边动了心思的总兵们。李家江山在,大家做忠臣;李家人死绝了,怎么,你徐景昌能反,别人不能反?都是一样的身份,拼的是谁家兵强马壮。九边有数代积累,他没有,如若轻敌,必死无疑。
徐景昌想了许久,方想起原先都指挥使司所属还有一大群吃闲饭的。这帮人之前被庭芳当做工程兵使,修完水利修城墙,修完城墙当城管,很是怨声载道了许久。他们被周毅杀的杀撵的撵,战斗力依然不忍直视,军纪却好了百倍不止。这种“工程兵”与庭芳后世知道工程兵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所掌握的技能很容易被替代。到底算是兵丁,一直拿来当民夫使有些浪费。恰好把他们打散了分派到各地重建卫所。又从徐景昌的私兵里选出几个有心的能人领头,务必使江西全境大致安稳。
小挫的土匪不足为惧,江西毕竟经过梳理,百姓至少能吃饱饭,落草为寇的并不多。不过是两省交界处多派些人驻守,中间少派些人罢了。为难的是韩广兴与蒋赫一直不死心,利用纵横的水路蠢.蠢.欲.动。徐景昌连吃了两个亏,便与安庆的梁光启并长江沿线的几个城池保持密切的联系,互通有无,随时准备防守起义军。
徐景昌一面重建卫所,一面开始训练水军。东湖的三年积累,看着不显,实则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譬如水军,虽要花许多心思去做,但毕竟有了底子,至少知道该怎么行.事。
庭芳依然发展经济。南昌没有商税,又有精美铸币,天下比去年更乱,商人去哪里都不再安全,不若来南昌不受克扣。商贾越发聚集,带来了极大的繁荣。地产、矿业、盐业、茶叶、丝织业以及江西特产的瓷器开始迅猛发展。别的府尚未享受到如此宏利,南昌已是比水患之前还要繁华了。
然而仅仅比水患之前繁华还远远不够,燕朝是个孱弱的王朝,其商业更是惨不忍睹。以庭芳的眼光,此间景象也就是个城乡结合部,毫无首府气度。然而想要南昌更上一层楼,不是她好好治理江西就可实现。商人是经济的基石,南昌固然无税,可外省商贾沿长江而来,处处关卡、层层盘剥,所获之利微薄,招商引资的能力便极有限。唯有在自家地盘上混不下去的,才愿来南昌一博。可既然在自家地盘上混不下去,那便是资本不够雄厚了。
从江西往下游看还算好的,盘剥便盘剥,至少不乱。但往上游看就很让人郁闷了。韩广兴上回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兵马,他想东山再起,便只能更多劫掠。不会建设的军阀,能做的永远是以战养战。逼急眼了时不时来江西打回劫,从全省范围内来讲,损失还在承受范围内,可是这口气又怎生咽的下?再则如此骚扰,很不利于经济发展。若有时间,如此缺德的军阀早晚互相残杀殆尽,江西慢慢走向富饶。然而庭芳他们缺的恰恰就是时间。
江西的发展速度,便是搁后世也算可观。可庭芳一想起鸦片战争,就急的冒火。拿着草稿纸演算着各种经济模型,终只是演算。深深叹口气,放下笔,沉思。还有什么法子,能更加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