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彬本来从头到脚都冷漠异常,甚至连半分人气都没有,宛如一尊会动的蜡像,此时忽然爆发,抱头痛哭,一抬头看到许老头,终于露出强烈到能焚毁一切的憎恨:“我根本没学过食谱,你懂吗,我根本没学,爸一直在犹豫,因为他看重你,他尊敬你,尊敬一个连教养自己长大的师父都不知道尊敬的畜生,所以他没有教我,一点儿都没有!我是他的亲儿子,也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可他只会苦着脸看着,什么都不肯为我做,只有那一天,他特别高兴,真心觉得我们两家要是能合成一家……”
这话戛然而止,许彬脸上露出几分惊惶。
许老头也浑身一震,踉跄了下,许素素浑身发抖,尖叫一声,脸上一片空白。
半晌,许彬失去了所有力气,也不看许素素,靠着墙壁坐下,呢喃:“现在好了,你逼死了我爸妈,天下再也没有许家菜,还有素素,素素也被害了,咱们两家子注定要一起去死。”
一家子伦理剧,裴林连一点儿听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他也是个善心人,但这会儿再大的善心,也比不上自己兄弟的命,但此时此刻,他的脚却僵硬,一时竟没有拖着裴森去急救。
他心里明白,裴森再任性,却不忍心看到自己为了他下跪。
裴林也明白,他是真心想帮助许家,不只是同情,也不只是因为什么医生和病人,还有两家父母的交情在。
对裴森来说,父母留下的任何一点儿印记,都值得保留,许家菜更是他父母最爱吃的菜。
他是警察,又有裴森在,许家的事情他当然知道,那就是一场悲剧,在十年前,许素素和许彬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厨师,尤其是许素素,年轻漂亮,还是个女孩儿,上过一些美食节目,在刚刚开始发展的网上也很有名气,一手刀工,连那些厨艺大师都说她颇有根底,继续努力,用不了十年就能在国内成为首屈一指的好厨师。
她和许彬并称双许,既是对手,也彼此有情,后来还传出两人要定亲的消息。
没想到就是一个晚上,天崩地裂,按照约定,许素素高高兴兴去拿食谱,却在路上被人劫走,那一晚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许彬抱着遍体鳞伤,浑身鲜血的许素素冲进医院,随即网上就出现了很多不堪入目的照片,许素素就疯了。
许老头许择贤也疯了,他恨死了许白一家子,冲入许白家里,不知道说了什么,许白当场吐血而亡,许白的妻子受到强烈刺激,精神恍惚,不小心一把大火,把家烧成白地,她也死了。
许彬一夕之间失去一切,家没有了,是爱人的父亲害的,爱人也疯了,从此堕落。
一晃十年过去。
许素素看了不知道多少个心理医生,裴森是陪她最久的一个,总算是让这个女孩儿恢复神智,可她受创太重,看不得火,拿不起刀,从此不再继续下灶台。
裴林是看着阿森挤出所有空余时间,有时候甚至会推掉姜局的请托,想尽办法帮她治疗,如今初见成效,要是前功尽弃,怕是他永远都不会释怀。
红尘是外人,旁观一场大戏,看着在场的所有人神色肃穆,轻轻把袖子捋起来,转身冲洛伟道:“开辆大车,所有人一起走。”
裴林有点儿蒙。
其实他也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听红尘的话,也许是因为气场的缘故,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小菜鸟,在姜局面前脑子都不动一下,姜局一句话就反射性地应声而动。
这会儿,到有那么一点点一样的感觉,当然是错觉,姜局和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放一块儿比,咳咳,让姜局听见,他非被扒了皮不可。
SUV在街市上穿行。
许彬一开始和死人一样,缩在后座上连动也不动一下,渐渐却坐直了身体。
连许老头都瞠目结舌,张大了嘴。
红尘拎着装了鱿鱼的竹篮,小心放在车座位上,又挪动了一下豆腐,再把一堆略显凌乱的调料数了数,才道:“走,许家食斋。”
洛伟满头雾水。
唯独姓许的这几个人,连素素在内,都傻了似的看着红尘,许彬甚至打了个哆嗦:“……妈。”声音含糊不清,一个字就戛然而止,把头低了下去。
红尘只是买了些东西,但是许家的人看得清楚,她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从最熟悉的店面,从最熟悉的人那里挑选的。
许老头嘴唇发抖,趴在窗户上看那家隐藏在巷子内,和农家小院一样,根本就没有招牌的小店:“多少年了,有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没想到它还在。”
“那估计你去的时候,这家老味道是现任老板的爷爷经营的。”
红尘轻笑。
终于到了许家食斋,许彬以为自己不会进去,可他跟着素素木然的身影,脚步却停不下来。
他眼看着红尘捋起袖子,穿上围裙,进了厨房,眼看她拿出刀,一点儿花活儿都没有,就那么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下,把豆腐切片,鱿鱼切圈,各种配菜,各种调料该切切该剁剁,动作舒缓至极,一点儿都不炫技,但那种韵律,他再熟悉不过了。
“爸爸,还是妈妈?”
许彬浑身颤抖,一瞬间,他看红尘洗菜时,就觉得她是自己的母亲,再看她调味的动作,那种熟悉的神韵,又觉得这是自己的父亲,除了父亲,再也没有任何人就像对待天下至宝一样来对待自己手里的食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许家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甚至听不到外面救护车轰鸣,听不到医生的咆哮,听不到某个法医大声叱责,听不到客人们的骚乱。
他只是闻见了味儿,浓郁的香,让麻木的舌头,麻木的精神都再一次复活的鲜。
不只是他,白发苍苍的许择贤几乎佝偻着身体,慢吞吞走过去,颤抖着吃了一口,当那种熟悉的味道再一次在口腔中复苏,许择贤眼泪滚滚而落,他一扭头,任由泪落了地,不敢让泪水污了这一盘看起来很家常的豆腐。
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看东西模模糊糊,其实都有点儿看不清楚,但他的鼻子还灵敏,他的舌头也没有坏。
“我以为,这些年我的舌头都坏了,别管再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再让我尝出我想尝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