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轩逸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引着他走到沙发床旁坐下:“你太紧张了,放松一些。你教过他挨打的时候还可以逃,他会记住的,只要他逃出来,一定会第一个来找你,是不是?”
黑眸中的光芒一闪,顺着他的话音点点头。梁轩逸眼中也显出些柔和耐心的笑意,吻了吻他的额头,拢着他躺下去,替他把毯子拉过来盖好,继续耐心劝慰。
“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足精神。要是我们明天找到他,你却累得站不住,又要叫小家伙担心了。”
宫徵羽顺从地躺下去,梁轩逸没有松开他的手,依然侧坐在沙发床边上,替他把碎发抿到耳后。
“还是第一次——”
静默里,宫徵羽轻声开口,又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停顿片刻,才迎上梁轩逸关切的目光,眉眼重新勾勒成温和的弧度:“还是第一次,我自己躺在这张沙发上……”
梁轩逸勾了唇角,抚了抚他的头发:“现在你就负责闭上眼睛,我来负责弹琴,试试看我有没有这个天赋,好不好?”
灯光下,那双温柔的黑眸像是又亮起了细碎光芒,眉眼重新弯起柔和轻缓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
梁轩逸眼里带笑,俯身吻了吻他,又替他把毯子盖得严了些,才起身坐在钢琴前。
看得出钢琴已经有些旧了,却被保养得非常好,琴音还是悦耳清澈的。梁轩逸试着按了几个音,就将那首听过了不知多少次的曲子流畅地弹了出来。
从会走路起就在学琴,他已经弹了二十多年钢琴,自身又天赋斐然,同样能将饱满的情感融入进曲子里,却总觉得仿佛比宫徵羽亲手弹出来的少了些什么内容。
不只是他,在这首曲子的纯享版出来之后,网上很快就扒下来了谱子。可无论多少人尝试着弹奏,最后却都五体投地彻底认输,承认根本就弹不出原曲该有的意境,甚至不少钢琴名家也有所尝试,却也都总不尽如人意。
正是因为原曲的旋律实在太过简单,所以节奏的变化,音符的跳跃,都会带有极强的个人风格。宫徵羽的天赋,就在于他轻轻松松就能利用这些细节,为听众编制出仿佛身临其境的真实画面。
能弹奏出这样曲子的内心,无疑是极为敏感的,能清晰得感受到每一处极易忽略的美好,也同样能真切地感受到外界施与的伤害。
曲子奏到一半,忽然有人敲门。
梁轩逸霍然起身,宫徵羽的反应却比他还快。从沙发上猛地弹起,快步跑过去,将门一把拉开。
门口站着的是个一身正装的男人。
“宫——徵羽?”
男人仔细分辨一阵,才念出了上面的名字,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一板一眼开口:“你因为诱骗、拐卖儿童,对儿童实施性侵害行为被起诉,下周一上午九时开庭,这是传票。”
梁轩逸面色骤变,快步赶过去,宫徵羽却依然只是站在门口,没听清似的目露茫然,声音轻忽得一吹即散:“我——什么?”
“只是起诉,法庭会按事实判决的……记得找个好点的律师。”
来人望了他一眼,神色也隐约显出些职务之外的同情,低声嘱咐一句,便转身匆匆离开。
耳旁忽然安静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宫徵羽怔忡地拿着那份文件,低头想要仔细看一看,却被梁轩逸劈手抢下来,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徵羽,你看着我,这是何元纬在报复你,你听我说——”
明明看得到那个人在焦急地说着什么,耳边却依然是一片空白。宫徵羽努力牵动嘴角,想叫对方不必替自己担心,身上的每一寸角落却都疲倦得彻底失了力气。
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笑。
他的身体被用力拥进面前的怀抱,却依然冷得止不住发抖,眼眶干涸得几乎发涩。
……
不知过了多久,感官才逐渐归位。
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扶着坐下,手被紧紧攥着,有些疼,身后的怀抱绷得死紧。手臂想要使力,却又怕叫他不舒服,僵硬地拢着他的身体,叫他不至于滑落下去。
这只是个任务而已。
心口一片冰冷,几乎被陌生的意志所控制的灵魂仿佛依然心有余悸,苏时眨了眨眼睛,叫自己的意识彻底归位。
这只是他的任务,他还需要完成《微光》,还要救出那个孩子,要让梁轩逸拿到冠军。
这具身体里甚至连残存的意志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个始终蛰伏在心底的隐患而已。他并不属于这里,只要完成任务,他就可以离开。
没有那么难熬。
僵硬的面庞重新缓和下来,神色也重新变得温和平静,叫自己回到最熟悉的状态下,一切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察觉到他的变化,梁轩逸动了动,摒了呼吸望着他,眼底藏着掩饰极好的担忧不安。
苏时微弯了眉眼,回握住他的手:“叫你担心了,我没事。”
梁轩逸的手狠狠一颤,面上却依然是一片温和,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短发,声音隐约发涩。
“这是何元纬的报复,他想叫你身败名裂,可是你相信,这一次谁也不会信他的。医院的医生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病历就放在那里,天一亮我就去找人,我们有足够的证人,他只是宁死也要反咬你一口而已,我们不用怕他……”
“我知道,我不怕他。”
青年的神色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柔和温然,轻声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句,就又不再开口。
如果只是陌生人,或是一般的朋友,也许根本不会看得出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梁轩逸心里却已经疯狂生出不安,偏偏还要尽力压制下去,只是放轻力道小心翼翼拢住他,叫那双眼睛望着自己:“徵羽,你还好吗?”
宫徵羽温和下眉眼,轻轻点了点头,主动抬手环住他,将头靠在他颈间。
眼眶莫名发烫,梁轩逸微低了头,轻吻着他的脸颊,吻上唇角,握住他的手引他起身,坐在钢琴前:“徵羽,我们弹钢琴,弹琴好不好?”
隔了一阵才领会他的意思,青年温顺地点点头,抬手落在琴键上,却没有按下去。
梁轩逸几乎屏息,强烈的不甘痛楚充斥心底。抬手轻覆在他手背上,稍稍使力,钢琴就发出了清澈乐音。
那只手却忽然一颤,像是被声音所吓到,猛地缩回来,身体止不住微微发抖。
水气迅速模糊视线,喉间仿佛岩浆般灼烫。梁轩逸紧紧将人拥住,声音终于再难抑制地流出哽咽:“没事的,徵羽,你相信我,没事的。一切都还会变好,恶人会有报应,真相一定会被所有人知道……”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手背上,叫那双平静温和的黑眸里隐约泛起些波动,忽然抬起手,替他拭了脸上的水色。
“我知道,我相信你,你一直都最擅长这个了。”
宫徵羽望着他,重新浅浅地笑起来,眼底终于浸过些许真实的无奈暖色,闭上眼睛靠在他肩上。
“我只是在想……沈飞会不会出庭作证。”
他这句话放得很轻,梁轩逸却依然听清了,心口蓦地一缩,却又坚定地温声开口:“不会的,他一定不会同意作证的。他是个很记恩的孩子,你对他好,他都知道,他还要给你送礼物呢,不记得了吗?”
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宫徵羽沉默半晌才轻轻点头,无奈一笑:“我还以为能见到他,就能问问他伤有没有好了……”
梁轩逸沉默半晌,用力收紧了怀抱。
沈飞的父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决赛前来把孩子带走,显然是为了叫那个孩子到时候出庭作证的。
金钱的诱惑,父母多年的积威,不说谎就挨打的恐惧——他其实也无法保证,沈飞究竟会不会出庭,如果出庭,又会说些什么话。
苏时静静在他怀里靠了一阵,忽然睁开眼,将人轻轻推开。
梁轩逸怔了怔,忽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连忙起身退开,看着那个青年重新抚上琴键。
力道柔和,像是在触碰着永不会背叛的同伴。
陌生的曲调从黑白琴键中淌出来,依然温暖,温暖得叫人止不住落泪。仿佛一路跋涉过荆棘,伤口已经大大小小遍布周身,然后终于得以休憩,得以平静。
间奏轮转,曲调往复。
梁轩逸屏息,身体不觉绷得死紧,愕然地望着依然坐在钢琴前弹奏着的青年。
这不是一首曲子,这是一首歌。
第二遍,第三遍,再动听的旋律听到重复也会觉得枯燥,可那个青年却像是一无所觉,反复弹奏着,情绪一层迭上一层,左手忽然重重敲下和弦的根音。
像是在困境中爆发出的嘶吼,曲调骤转激烈。黑暗下的挣扎,寂静中的呐喊,狂风暴雨中的绝望奔逃,横冲直撞,遍体鳞伤。
坐在钢琴前的身体几乎已经在发抖,梁轩逸本能地想要冲过去,想要叫他不要再弹,却又被理智狠狠扯住,留在原地。
飘摇的高音渐止,仿佛终于彻底将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彷徨,所有遭受的不公和伤害都彻底发泄干净。精疲力尽,伤痕累累,跪倒在黑暗的边缘,终于再无力向前一步。
然后朝阳渐出,投下一缕微光,温柔地亲吻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身陷暗淡,心存微光。
余音淡去。
宫徵羽面色苍白,汗水已经湿透了衣物,甚至没来得及看向梁轩逸一眼,身体已经无力地倒下去,重重砸在琴键上。
砰然巨响,梁轩逸箭步冲过去,将人一把护进怀里。
看着那张面庞上淋漓的泪水,胸口一空,心脏终于直直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