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说啊,夏莱你快说啊,我想知道啊。
可理智却告诉我,即使眼前的夏莱给我的印象还不错,她与张代的感情看着也还不错,然而我或者更应该通过张代去了解他的原生家庭形态。
以前的我和他太年轻,热恋时把这些信息忽略掉无可厚非,可时隔四年后的今天,我想我与他都足够成熟,成熟到更应该去理智对待这些问题。
而我也确信,张代他迟早会主动与我说起,他与张大有之间这种畸形的父子关系,到底是源自于什么。
于是我很快按捺住内心最真实的声音,说:“我确实挺想知道,可张代他还没跟我说,可能有他的考量吧。”
夏莱她那么聪明,她自然是能听出我这话是婉拒,可她却像是听不懂似的接上我的话茬,很随意的口吻:“既然你那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呗。”
没想到夏莱会是这回应,我直接懵逼。
然后,夏莱在我的懵逼中,用那种让我压根捉摸不透情绪的语调说:“我妈生张代的时候难产,没救下来。对于我爸来说,我妈就是他的天,可他的天因为张代的到来塌了,所以他从张代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特别恨张代。”
就像是有枚惊雷,在我的耳边急剧炸开,轰隆隆的声音将我的大脑完全覆盖,我整个人呆若木鸡,内心繁复腾升着无数的情绪,却终是找不到头绪。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张代与张大有之间矛盾的源头,是这般的残酷,承载着血淋淋的生命消融揪扯,就像是一个压根无解的死结,由他们两父子拉锯着撕扯着,在这个过程中,又磨砺出另外一番血肉模糊来。
我正惶惶不知所措间,夏莱把烟放在唇边小小吸了一口,她优雅不迫地吐出一个烟圈儿:“刚开始他想过把张代随便送到一个山沟沟里,眼不见为净,可我奶奶舍不得,怎么着都要把这个小孙子留下,于是张代出生没几天就跟着我奶奶一起生活。等他到了读幼儿园的年纪,开始记事,奶奶怕他有感情上的缺失,她三番两次苦口婆心做我爸的思想工作,我爸实在拗不过她的嗦嗦叨叨,总算将张代接回家里与我们一起生活。其实张代小时候长得特别可爱,也很懂事贴心,可我爸还是对他喜欢不起来。他高兴的时候,张代还能好过一些,一旦他心情不好,或者时间越接近张代的生日,我爸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喝酒了抓起张代就是一顿暴打,骂他是杀人犯,是孽种,是害死他老婆的凶手。张代被打得最狠的一次,大拇指的小骨都露出来了,血淋淋的我看着都触目惊心,可他从头到尾都没哭,他挺冷静坐在沙发那里,问我能不能帮他找个创可贴。可一个小小的创可贴又怎么可能贴得住那么大的伤口,他越贴血越流得厉害,最后还是奶奶跑过来抱着他哭,带他去的医院。”
尽管夏莱说这番话时,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渲染,可我却就此沉湎在无法自拔的失重感里,沉重就像千斤顶砸下,让我闷到将要窒息,我忽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我怕啊,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泣不成声。
也难怪,我与他在一起两年,不管我怎么问他,他都不愿告知我,他的生日。他当时挺轻描淡写,说他从小到大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原来,对于我们大多数人而然,生日这个可以聚集一堆人来吃吃喝喝醉生梦死的日子,对于他而言是逶迤盘踞了二十多年的噩梦。
原来,曾经像阳光似的朝我的世界奔赴而来的男子,他比我更早去承受生活的残酷。而更残酷的是,我小时候不过是需要忍受贫穷带来的清苦,而他是需要消化吞咽掉生活带给他的所有暴戾的黑色幽默。
喉咙一阵干涸,我放在身侧的手,捏了起来。
扫了我一眼,夏莱把还剩半截的烟随手按熄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她随即靠在护栏上,声音娓娓而来:“张源比张代大5岁,我妈生张代那时,他已经记事了。他也责怪张代带走了妈妈,随着时间的迁移,他这些责怪变成了最深刻的敌意和疏远。我爸在折磨张代时,他从来没有想过劝解,他就是冷眼旁观着,一看就是十几年。后来张代上了初中,他的主观意识越来越强,他越来越不愿意回这个畸形的家里,他提出想与奶奶一起住。可我爸这十几年来,时不时的折磨他已成习惯,也成常态,他极力反对,却拗不过我奶奶,只得妥协。不过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爸收回我奶奶手上所有的钱,他给她租特别昂贵的房子,请特别昂贵的保姆,再从他身边调了一个特别忠于他的人去安排那些日出开支,他也会支付张代的学费,可除此之外,他一分钱都没有再给奶奶和张代。所以在张代的初中和高中时代,他基本没吃过早餐,而中餐也是从家里有什么就带什么。后来张代为了挣点小钱,跑布吉那边批了一些小玩意去卖,被张源看到了,张源回来打小报告,我爸立刻去把张代的小摊给踹了,还当着很多人的面再一次把他打了一顿。也就是那时起,张代就再也不愿意要我爸一分钱来交学费,他一边上中学一边给送牛奶,背着梳子卫生巾的到处去寝室兜售,什么挣钱就做什么。”
轻呼了一口气,夏莱的语速慢了一些:“高考后他忽然主动回来家里,晒得黑不溜秋的他,打开他带过来的背包抖了一堆整的零的钞票出来,坐在地板上将它们捋得清清楚楚,他说,这是还我爸这些年帮他缴的学费。我爸被他这一行为气得发抖,可张代却倔强仰起脸来,他不再喊我爸叫做爸,他说张大有,不管你怎么恨我,你对我使用暴力,这也是犯罪,不过过去的事情我不会再揪着不放。可从今天开始,你要还敢对我动手,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他说完这番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们之间就一直僵着,彼此冷漠着,若然不是后面奶奶生了一场大病,他们两个的关系可能比现在更不济,可能已经老死不相往来。”
心唰的一声悬起来,我总算勉强忍住酸涩开口搭腔:“奶奶,现在身体没事了吧?”
夏莱捋了捋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她的嘴角勾起不代表任何情绪的轻笑:“奶奶生病,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正逢张代大学毕业,他与奶奶的感情比较深,那是他独立后第一次对我爸妥协,急急接受我爸的安排,陪着奶奶去了纽约,跟前跟后照顾着奶奶。后来他随奶奶回国,为了能将自己的户口迁出去,他从我爸手里,将负债累累的中州接了下来。这几年他熬得依然辛苦,好在他也还算争气,中州开始盈利。但他和我爸的关系,这几年一直止步不前,不管我怎么努力,他们都依然站在相互冷漠的对持阶段,也就是你今晚看到的这个样子。”
奶奶生病在四年前,张代大学毕业时。
难怪他那时,会这么不声不响就像是一场疾风出了国。
这机缘,就像是一个看不到的上帝之手,在默默翻云覆雨,搅得这世界上很多事变成了最细碎的一地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