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将香灰与执手帖并列于案,交相凝视,赵佶的柔情细语与两位司膳内人的恶言利语在心里交替响起,脑海中还不时有赵似寥落的身影闪现,由是更觉凄苦,忍不住落下泪来。
秋风渐起,庭中黄花堆积,珠帘外鸟笼中锁着的一只莺儿不时扑腾着想飞,原本婉转的歌声由此支离破碎。蕙罗收回目光,转而注视半晌自香炉中升起,在空中舒展蔓延的烟缕,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过着的,正是一直以来想避免的生活。
午后赵佶亲自来找她,还带着个盛有各色点心的食盒,劝她进食,并告诉她:“你不进午膳的原因我已查明,已杖责那两位司膳内人,交给司正处罚了。”
蕙罗惊愕道:“官家如何知道的?”
赵佶道:“我见你盯着膳食久久不动,而那两位内人也紧盯着你,还暗含冷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你走后我立即下令将那两人拿下,威慑她们说有人看见她们在膳食中动手脚,问她们可曾下毒。她们一听便大哭否认,有一位供认曾在你膳食中吐唾沫,并非下毒。我让人查验,倒是不见有毒迹象,便杖责她们,传司正来,要她从严惩处,找个远小处逐出去。”
蕙罗道:“既已杖责,不如此事就此作罢,别再加处罚了。”
赵佶摆首:“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这次吐唾沫,下次就不知会给你加什么了。”
蕙罗黯然道:“今日之祸,皆因妾领受官家恩泽过多,不知避让所致。官家又为妾大动干戈惩处内人,妾更觉罪孽深重,也会更惹人非议。”
“不必担忧,我会保护你。”赵佶引袖为她拭去眼角犹萦的一点泪痕,温言道,“谁敢害你,我就害她。我会把你包裹在我羽翼下,为你披荆斩棘,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蕙罗有些动容,双唇微启,但终究未说出什么。
赵佶低目凝视她,缓缓说起了往事:“听我乳保说,我们的母亲,是个温和善良的美人,从不与人争斗,遇事只知避让。为免引人嫉妒,招惹是非,在圣眷最隆时,也不敢穿皇考赐给她的华丽衣裳和精美首饰。在太后和圣瑞宫面前始终低眉顺目,任她们喝来斥去,也从不流露一丝恼怒之意。有人欺负她,她明明可以告诉皇考,请他主持公道,她却也不说,默默忍受着,一辈子都是这样压抑着自己过来的……”
见蕙罗闻之恻然,赵佶淡淡一笑,又说自己:“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父亲早逝,母亲不在身边,形同孤儿。太后虽与我有母子名分,却也只是保证我日常用度充裕,让人督导我读书,除此外亦不曾对我多加关怀,兄弟欺负我,大珰轻慢我,我也找不到人帮我出头,不像十二哥,有皇兄在,谁都不敢欺负他……因此从很小时起,我就知道要过得顺心,就要讨每个人欢心,太后、太妃、皇兄、兄弟,甚至稍有权势的宦官和女官我都必须笑脸相迎,说他们最想听到的话给他们听……与兄弟游戏,我几乎每次都可以赢,但往往会故意输给他们;皇兄检查我和十二哥的学业,我也常写错字,背错书,就是为了显得比十二哥稍逊一筹,让皇兄开心……”
蕙罗默默听着,渐渐明白了为何赵佶会如此八面玲珑,而赵似却可以行事率性,说话直抒胸臆。他又频频提十二哥,可见从小到大,他不断拿赵似来做比较,一直视他为人生中的对手。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对我非常好,”赵佶继续说,“就是我的二姑父王晋卿。他书画双绝,诗词歌赋无所不会。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我会作画,看了我的作品后很喜欢,就邀我常去他宅中,他亲自指导我作画……他宅中有大量收藏的书画,精巧的玩物,珍稀的香品,美丽的人儿。每次我一去,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视我为主人。姑父对我比对他亲生儿子还好,还对我说,尽可把他家当我家,想要什么就取什么,哪怕是把最贵的瓷器随意砸了听响声也无妨,只要我开心就好……我问他为何如此善待我,他说:‘我这一生,过得不甚自由,所以想对我喜欢的人好,让他们随心所欲地生活。’”
然后赵佶深深地望进蕙罗眼底:“所以,蕙罗,我对你也是这样。我希望你随心所欲地生活,享受我可以给你的一切,不要掩饰自己。现在的我和以前不同了,是天下第一人,有能力保护我喜欢的人。你不要害怕别人的嫉妒和伤害,我会像哲宗保护元符皇后那样保护你。”
这些隐藏的心声和动人的情话柔软地飘入耳中,令蕙罗如处梦境,神思恍惚,暂时未有反应,而赵佶已轻轻地拉她入怀,默默拥抱她须臾,又徐徐低首,唇轻触她额头,未见她反抗,遂又向下延伸,开始探寻她的双唇。
在他即将吻上她檀口时,蕙罗陡然惊觉,猛地挣脱他怀抱,惶然疾步退至墙角,双手环抱,警惕地注视他。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赵佶站起来,目光带有一丝明显的怒意,“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名罪犯。”
蕙罗不语。
赵佶扬步欺进,狠狠地直视她:“我只不过是想请你接纳我的心,却犯了大宋律法哪一条,请问。”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