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康熙十五年的秋天,香山的红叶如火。
昭嫆与哥哥昭景拿着刚抄好的佛经,在香山分发给来往香客。这佛经是她和昭景一字一字抄写出来的,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彼时,三哥的身量与她相若,昭嫆便索性穿了昭景的衣裳。
那是件春蓝色云锦长袍,外搭一件卷云如意纹绸豆绿掐牙的小马褂,穿着倒是极清雅。
一头乌黑的秀发梳就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头上则带着一顶铅白色素锦瓜皮帽,帽上嵌着一枚红玛瑙帽准,宛若眉心一点胭脂,格外衬得小脸蛋白嫩嫩、红扑扑,活脱脱一个俏丽小公子。
发到最后,已经日头老高,周遭已经无人,只遥遥瞧见远处竹林中有个亭子,亭中依稀有人,便奔着过去了。
没想到才刚靠近几步,就被人高马大的家丁侍从给拦住了。
昭嫆只得解释道:“家母病重,所以我抄了些佛经在此广布众人,为家母祈寿。”
亭中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衣着甚是不俗,昭嫆一眼就看出,那是最上等的玄青色杭罗,细细密密的暗曲水纹,虽不显眼,但在阳光,依稀可以看到点点银丝,是因为这杭罗是掺了银线织就的。
男子身上并无太多配饰,只在手上带了一枚翠盈盈的扳指,那翠绿的成色如碧水般盈透,一看便知是极品的碧玉。这样的玉,哪怕是勋贵之家,也难得一见。
因此昭嫆丝毫不敢失礼,语气上很是客气。
那亭中男子听了这话,便抬头朝昭嫆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在昭嫆白净嫣然的小脸蛋上停滞片刻,便道:“叫她过来吧。”
昭嫆抱着满怀佛经进了亭中,客客气气抽出一份,递了上去。只见眼前的男子虽然年轻,但气度沉稳安泰,举手投足见也颇有几分气势。
玄青罗衣男子瞅了一眼佛经,眼底微微一动,打量着昭嫆嫩生生稚气未褪的脸蛋,道:“你小小年纪,字写得倒是不错。”
昭嫆笑了笑,她六岁开始写字读书,好歹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又有上辈子的经验,自然学写字快得多。
他又问:“你说你母亲病重了?”
昭嫆点了点头:“额娘是早年生我的时候,留下的病根。”李氏生她与昭景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个年纪的女人,生孩子本就辛苦,何况一下子生了俩!!
玄青罗衣男子一愣:“你是满人?”——额娘这个称呼,只有满人才会这么叫。方才昭嫆说“家母”,这男子还以为昭嫆是汉人呢。
昭嫆“哦”了一声,“我额娘是汉军旗,阿玛是满军旗。”——所以她当然是满人。
玄青罗衣男子沉吟片刻,道:“汉军旗嫁给满军旗,倒是不常见。”
那是因为她已故的外祖母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孙女、郡王阿巴泰的女儿。不过这些昭嫆没说,她不想表明自己的身份。眼前是个男子,在古代,多少要避讳些的。她只是出来布发佛经而已。
故而昭嫆只是淡淡一笑,对他稍加解释前因后果:“额娘的病原也不打紧,可病初恰逢七月十五中元节,额娘梦见去了阎罗殿、看了生死簿,说自己活不过今年了。所以才生了心病,怎么吃药也不见好。半个月前,有个道婆登门,给出了个主意,说是叫抄写佛经九十九卷,可向佛祖祈寿九十九。”
“额娘最是信佛,抄这个肯定管用。”昭嫆补充道。
玄青罗衣男子从她话里听出了别样的意思,便问:“哦?是你因为你额娘信佛,才抄佛经安慰她。难道你自己不信神佛?”
“这个嘛……”昭嫆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也不能肯定世上没有神佛,或许他们是真的存在的吧……”毕竟她都魂穿到这个时代了,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佛。
她这幅将信将疑的样子,玄青罗衣男子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他打趣道:“自己不信佛祖,却要抄佛经跟佛祖祈寿,你就不怕惹怒了佛祖?”
昭嫆嘿嘿一笑,“佛祖若真的存在,以她老人家的身份,想必也不至于跟我一般计较吧?”
玄青罗衣男子笑道:“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
被识破是女子,昭嫆并不惊讶,毕竟她这张嫩得滴水的小脸,就算穿男装,也不像个男子。只是出来布发佛经,若穿着旗服穿着花盆底鞋,那可要累断了脚了。穿男装并非为掩饰身份,纯粹只是为了行走方便。
玄青罗衣男子叫身旁小厮倒了杯茶水与她解渴,一个上午未曾饮水,昭嫆的确是渴了,倒也不客气,咕嘟嘟喝了个干净。喝茶的时候,正瞅见桌子上原来有一副墨迹刚刚干涸的墨竹图,便问:“是你画的?”
玄青罗衣男子微微一笑:“你瞧如何?”
倒也没什么太大水准,不过笔触流畅、布局也还不错,便笑道:“比我画得好些。”
“哦?”他挑了挑眉毛,很显然他对于昭嫆这个诚恳的赞赏并不满意。他平日里被人恭维惯了,昭嫆这样泛泛的夸奖之词,叫他觉得这小丫头是在瞧不起他,便眉梢一凛,轻哼道:“你的字写得还不错,看样子是读过些书的,想必也写诗。我这幅画,正却一首诗词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