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过。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商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译经之责任。”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与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如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罗什迅速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但有异议,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这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坐在罗什身边的觉贤手执一卷经,逐行阅读,渐渐皱起浓眉:“罗什,我汉文远不及你,自然不敢对你的译文妄加评论。但我熟知该经文的梵文原句。你的译作中,删去了一些繁复要理之处,这是为何?”
觉贤来汉地已久,讲汉语虽带口音,却已甚为熟练。罗什向他看去,笑意昭然,满目清明:“觉贤师弟说的不错。罗什的确删繁就简,凡是难以让人理解之处,便删除或缩略。罗什以为,不必拘泥于务得本文,只要原意能达即可。”
觉贤惊讶:“这是为何?”
罗什将稿纸放在几案上,诚恳说道:“先前已有译文,聱牙难懂,影响教义流传,致使佛法在中原长期不兴。若要佛法迅速普及,不可只倚靠皇亲贵戚和文人雅士,需针对更多民众。师弟,曲高和寡,古今殊同。芸芸众生能懂,佛法方能真正大兴。”
心下赞叹。这样的道理,果真只有他才能真正洞彻。可觉贤并不理解:“民众中识字之人不多,他们怎能懂得精深的佛法大义?”
罗什微笑,眉间尽显通达智练:“故而罗什不仅要翻译大乘空宗佛经典论,更要为普通百姓翻译出通俗易懂的经文。让百姓听人讲解一遍佛经,便能略解其意。”
觉贤嗤鼻哼了一声:“佛经论典句句精华,你我只是译者,怎可依着自己的意思随意删减?你是龟兹人,难以完全领会汉文,便以此为理由,是为自己寻借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