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利通微微垂首,沉吟不语;听到法国将“直接出兵,同萨摩藩军并肩作战”的西乡从道,本来兴奋不已,此刻,觑一眼法国人,再觑一眼自己的上司,也是一副目光逡巡的样子。
似乎,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比江户的德川幕府,还要更大一些。
事实上,也确乎如此。
仿佛中国,日本也是讲究“士农工商”的,明面儿上,商人的地位也不高,但实际上,在日本,豪商的经济、政治影响力,远非中国可比。
相较于中国,日本生产孱弱而贸易发达,因此,豪商的势力,举足轻重,许多时候,甚至可以直接影响藩政。
幕末时候,政府开支愈来愈大,农业生产能力却只低不高,主要税源——农民那儿榨不出更多的油水了,政府赤字便愈来愈大;于此同时,商品经济愈来愈发达,商人们的荷包愈来愈鼓,可是,幕府和大名却只能干眼馋,因为在当时的幕藩体制下,不论法律层面还是技术层面,政府都没有足够的手段,向商人征收足够多的税收。
所以,很自然的,要维持幕府、藩国以及将军、大名个人的庞大开支,就得向商人们借贷了。
幕府和各藩国,几乎全都是大商人的“债务人”,若不向豪商借贷,许多大名——无论大藩还是小藩——的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幕府和大名们,在豪商面前,就很难真正硬气得起来,对豪商的许多“不恰当的行为”,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豪商们也因此获得了影响政治的机会和能力。
萨摩藩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十任藩主岛津齐兴——现任藩主岛津忠义的祖父——在位之时,调所广乡出任萨摩藩的家老,领导藩政改革。彼时,摆在调所广乡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债务沉重——累积高达五百万两,萨摩藩每年的财政收入,拢在一起,不过仅够还息。
调所广乡召集债主,说时经多年,借据多已破损模糊,须以老换新,债主们不疑有他,交出借据,调所广乡突然变脸,将所有借据,往火里一扔,债主们大骇,欲待上前抢救,调所广乡双臂箕张,挡在火炉之前,大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这一身肉,你们尽管拿去!”
债主们都是商人,自然不敢真的剁了家老大人,再说,即便逼得调所家老切腹谢罪什么的,亦于事无补——借据已灰飞烟灭了!
确定借据确已烧毁,调所广乡缓过颜色,“诚恳”表示:我也不是不还钱,只是期限拉长些罢了;还有,我的“藩政改革”,大有商机——哎,偷偷说给你们听,我打算借道琉球,恢复同清国的贸易,嘿嘿,你们要不要做我的生意呀?
借道琉球,恢复同清国的贸易?我操,这不就是走私嘛!这可是挖幕府的肉啊!而且,是大大的肥肉啊!
债主们脸色犹青,眼睛却已发亮了。
思来想去,借据既然已经没有了,就只好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主意了,终于,债主们捏着鼻子,自认倒霉。
调所广乡用自己的性命,赌掉了萨摩藩的沉重债务,萨摩藩得以轻装上阵,快速发展,终于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强藩。
债主们虽然放过了调所广乡,但他终于不能免于生命的代价。
调所广乡用以换取债主偃旗息鼓的“对价”——走私,终被幕府察觉,幕府震怒,派员追查,岛津齐兴和萨摩藩都面临处分的危险,为保护主君和萨摩藩,调所广乡服毒自尽。
日本另一“数一数二”的强藩——长州藩,亦以另一种形式,对豪商的势力,做出了自己的注脚。
长州藩军败于轩军之后,退出马关,长州的豪商、豪农,在白石正一郎的领导下,组织“庄屋同盟”,表面上对天朝军队摆出一副“奉迎”的模样,实际上接过了长州“抵抗侵略”的大旗,并打算刺杀侵略军的大头子——关卓凡。
大浦庆夤夜告密,白石正一郎阴谋暴露,关卓凡大举报复,将“庄屋同盟”一网打尽,所有成员,统统判以缳首之刑,并处没收全部资产。
相关人犯的商行、店铺、工坊、仓库、银号,尽数抄没。
收获远超关卓凡的预计:
六十三名人犯,单是现银,就抄出了一千万两——人均十六万两。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当时的长崎奉行所内,存银不过十万两——长崎哦,日本开埠最久和最大的贸易港哦!
如果日本当时要发行纸币的话,一千万两,足够做中央银行的保证金了。
经此一役,长州藩的经济支柱,被彻底摧毁,藩内对倒幕派的经济支持,彻底断绝。
长州藩之所以能够成为“尊王倒幕”的中心,最根本还是幕末时候,经过历年藩政改革,特别是周布政之助主政的时候,实施“重商主义”,长州藩乃实力大涨,有了挑战幕府的本钱。
这个本钱的核心,就是一众豪商。
在今后可预见的相当长的时间内,这个本钱,不存在了。
是为“长州灭商”。
“长州灭商”,从另一个侧面,凸显日本豪商势力之钜,不过,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日本的当政者是不会做的,这种一锤子买卖,饱一时,饿一世,不是生意经!长州迄今奄奄一息,在可预见的将来,亦都恢复不过来,萧条如斯,谁向你贡献赋税呢?
当然,关卓凡不同,他攻略长州,本也不为什么赋税,更没打算将其培养成会下金蛋的老母鸡,他本就是过来祸害长州乃至整个日本的,有道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打断日本的近代化进程、消除中国崛起的潜在威胁,才是“敉平长乱”的第一目的,其余的,包括将日本变成中国工业化的原材料供应地和原始积累的来源地,都是捎带脚的,至于日本政府的有效统治、日本人民的福祉,关我毛事儿啊?
好了,不说关卓凡了,说回日本。
在日本,政权——不论是中央政权还是地方政权——对商人,尤其是大商人,总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只要不是明刀明枪的跟自己作对,哪怕明知对方暗地里为政敌出力,也不会下什么辣手,因为豪商对于政权来说,是重要的资源——敌能用,我亦能用,谁也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就用得上人家了?
这大约算是日本政治的一条“潜规则”了。
豪商的财力愈强,当政者对之也就愈客气。
而说到财力之强,莫说目下,就是古往今来都算上,全日本之第一豪商,非皮埃尔要“严打”的大浦庆莫属了。
大久保利通干笑两声,说道:“皮埃尔先生久居日本,明晓敝国政情、商情,则阿庆夫人和她的‘庆记公司’,其财何其之雄,其势何其之大,是否易与之辈,一定都是十分清楚的了?”
皮埃尔直呼“大浦庆”,大久保利通却称之为“阿庆夫人”——这是日本人对大浦庆约定俗成的一个尊称——称呼上的差异,已经反映出二人对待大浦庆态度上的差异了。
皮埃尔一声冷笑,“清楚!大浦夫人自然是财雄势大!”
“大浦庆”变成了“大浦夫人”,却没有任何尊敬的意味,不过是以讥讽的语气,呼应大久保利通的“阿庆夫人”。
“咱们可以来掰一掰手指头——”说着,皮埃尔真的伸出手来,“‘长州灭商’之后,大浦庆得到了白石先生的‘马关船行’和‘关门制造所’,大浦庆将‘马关船行’更名为‘庆记船行’,将‘关门制造所’更名为‘大浦制造所’,皆注入她的‘庆记股份公司’——”
曲起拇指,“不过一、两年的功夫,‘庆记船行’的规模,便由原先的长州最大,变成了全日本最大,时至今日,‘庆记船行’占据了日本国内水运市场近八成的份额,成为绝对的垄断者。”
曲起食指,“‘大浦制造所’则成为日本最大的船舶、机器制造企业之一,直追贵藩的‘集成所’——是吧?”
“呃……是的。”
皮埃尔曲起中指,“‘长州灭商’之前,大浦庆的主业,原是茶叶出口,彼时,白石先生是她的最主要的竞争者,商场劲敌一去,她的‘庆记股份公司’迅速重新垄断了日本茶叶出口,前两年,日本国内茶叶价格疯狂上涨,小家小户几乎连茶都喝不起了,大浦夫人‘功不可没’吧?”
“这个,嘿嘿,是的。”
皮埃尔曲起无名指,“‘庆记股份公司’还垄断了漆器出口——日本的漆器源远流长,不过,真正大规模出口,却是大浦庆手上的事情,嗯,难得大浦夫人的好眼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