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觉得,目下的自己,已被抛入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之中,颠簸起伏,身不由己,随时都会遭遇灭顶之灾,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自己在怒涛中的一叶扁舟,一定、一定要抓紧了!
她确实是“抓紧了”——关卓凡在她面前,单膝跪地,慈安的左手,紧紧的握着关卓凡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本来捏着榻几边缘的右手,又不自禁的挪了过来,搭在了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上,变成了双手紧握关卓凡右手。
呃,这真是一个非常……奇诡的姿态。
西暖阁内没有第三人,整个养心殿内也没有第三人,连窗外廊下也都“清空”了,但是,再远一些——养心殿的院子里,还是有人的。
养心殿的窗户,同紫禁城其他宫殿不同,不是纸糊的,而是“明窗”,即玻璃窗,屋子外边的人,是有可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情形的。
当然,这得有一个条件——现在是大白天,屋子外边儿亮,屋子里边儿暗,玻璃窗还会反光,得站在廊下,贴近窗户,才看得清屋内的情形。窗子被檐、廊的阴影笼罩着,站在距离较远的院子里,是不大可能看明白,屋子里边儿的人,在做些什么的。
另外,因为养心殿是政治中枢,这儿的规矩,是整个紫禁城最严格的,一般情况下,屋外面的太监,也不敢向屋内“偷觑”。
还有,御榻靠北墙而设,距离南窗,隔着一段距离,是整间屋子里光线较暗的地方。
不过,虽然有以上种种“有利条件”,慈安和关卓凡的举动。被第三人看到的可能性极低,但是,唉,毕竟是玻璃窗啊,院子里,毕竟还是有人的啊。
这个,慈安已经顾不上了。或者说,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已经装不下会不会“走光”这个问题了。
现在是夏天,慈安两只柔软滑嫩的手,却是冰凉冰凉的。
“怎么办?”她向前微微俯着身子。声音颤抖着又问了一遍,“是……‘他’,还是……‘她’?”
“他”,是文宗;“她”,是慈禧。
关卓凡默然片刻,说道:“臣以为,不是先帝。”
不是“他”。那就是“她”了。
慈安心中猛地一沉。
两害相权取其轻,虽然,她想不清楚哪个“害”更轻些,但是。无论如何,文宗已经龙驭上宾,如果小皇帝的“杨梅”,“过”自生父,她就不需要和“肇事者”本人打交道了,可如果是“她”的话——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拿“她”……怎么办呢?
唉,真是不晓得啊。真是望而生畏!
她一想到这个绝大的难关,就像在寒冬腊月,要从温暖的屋子里。去到寒风刺骨的户外,门一打开。本能地就要向后退缩。因此,潜意识中,她是希望,“两害相权取其轻”,小皇帝的“杨梅”,不是“过”自生母。
慈安定了定神,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太后请想一想,”关卓凡说道,“‘她’怀上皇上是什么时候?先帝驾崩又是什么时候?如果皇上的‘杨梅’,‘过’自先帝,则先帝必是于种下龙种之前——至少是于皇上出生之前,便罹患此疾,皇上六岁继统,这六、七年间,先帝不晓得又和多少妃嫔、有过多少次鱼水之欢?”
顿了一顿,“如果先帝真的罹患此疾,怎么会没有一个妃嫔,被‘过’了病气?”
对……呀!
这个道理,其实并不复杂,略一思衬,慈安便明白了。
她福至心灵: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呀!
你和她,不是在热河的时候“好”上的吗?在那之后,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这六、七年,你又和多少女人、有过多少次……鱼水之欢?嗯,上海两位侧福晋,一位扈氏,一位杨氏,美利坚那儿呢,还有一位雅氏,一位米氏,每一位,你都叫人家给你生了一个孩子!你这几个女人,这几个孩子,不都好好儿的吗?这不就证明了,你也没有“罹患此疾”吗?
对对对,你在香港那儿,还有一个吕氏——也是好好儿的吧?
就是说,你没有被她“过”了病气!
哎呀,如此说来,我也就——
哎哟,谢天谢地!
还有丽妞儿——如此一来,既不会被她的生父“过”,也不会被你“过”——也没事儿了!
关卓凡的逻辑,颇能“自洽”,但并非毫无破绽,不过,对于慈安来说,足够了!她现在有着极强烈的趋利避害的心理,什么都尽可能地往好的、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想,关卓凡给出的理由,对她来说,犹如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抓住了就不放开!
慈安不由喜动颜色!
她没有发现自己神态、表情的不妥当——嫡子危在旦夕,呃,嫡母怎么好……“喜动颜色”呢?
她容颜憔悴,玉色清减,本来楚楚可怜,现忽现喜色,苍白的脸庞透出一层红晕,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实在另有一种动人心魄之处,关卓凡忍耐不住,低下头,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慈安浑身一颤,然而,她既未出声,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她握住关卓凡右手的双手,反倒更加用力了。
过了片刻,慈安轻声问道:“罹患这个‘杨梅’,男女……交合,并不是……一定就要‘过’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