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荣帝此时倒是冷静了下来。被药物侵蚀日久的脑子一度处于或昏沉或亢奋的状态,待到真正冷静下来的这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当中似又有了昔日的神彩。
司空玉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蓦地流下泪来。
“皇上……宋理,夫君……这么久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永荣帝感到那泪水滴落在脸上的热度,满腔怒火竟是一窒,瞬间冷下去了一些。
脖子不经意地微微一动,却感受到那抵在脖间的刀锋,永荣帝顿时又恼怒起来,冷声道:“不知所谓!司空玉,马上放开朕!”
司空玉含着泪水笑了笑:“宋理,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吗?”她并不需要永荣帝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不,你肯定不记得了。你根本不是宋理,你只是个疯子,一个被李烟儿挟持了灵魂的疯子!”
“你才发了疯!”永荣帝终于受不了皇后的挟制,猛地直起身来反手相击,“你这毒妇!”
皇后却只是腰肢轻拧,避开永荣帝袭来的掌根,手上匕首一转,又一次抵在永荣帝的颈间。
“宋理,看来你真的是老糊涂了,你难道忘了你的武功向来不如我?”皇后冷笑一声,打量着永荣帝不甘的神色。
“司空玉,你到底想要什么?!”永荣帝咬牙道。
“我想要什么?”皇后喃喃念道,片刻后才摇了摇头,缓缓笑了,“我的文儿被你和李烟儿害死了,我的砚儿已经交托给稳妥之人。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永荣帝面上一沉:“朕早说过,朝文的死和李氏无关!”
“你闭嘴!”皇后突地厉声喝道,扬起手来重重地扇在永荣帝的脸上。
啪地一声,在宽敞的大殿之上显得犹为清脆响亮。
殿下跪着的诸人吓得俱是一颤,谁也不敢抬头。
永荣帝目光冷厉地瞪着皇后,却是碍于脖子上越来越紧的利刃,不敢稍动分毫。皇后看着他面上渐渐红肿起来的手印,却是舒畅地笑了起来。
“宋理,你这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你纵着李烟儿害死了朝文,还要为她脱罪。这一巴掌,你早该得了!朝文是你第一个孩子,也是你自小疼着抱着养大的孩子,是你手把手教给他读书认字,封他为太子,教他如何治国。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啊!”
皇后说着,渐渐泪流满面。
永荣帝面色铁青,双目沉沉,却只是咬牙不语。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把李烟儿纳进宫里,扶持李氏一族的么。”皇后抹了抹脸颊的泪水,长吸一口气,道:“呵,你被李烟儿拐得天天修炼,醉生梦死,你怎么可能还记得?还是我来提醒你吧,你是为了对付司空氏。司空一族扶持你登上帝位,你害怕司空家功高镇主,外戚专权,所以你要扶持名望不显的李家,来削弱司空一族的权势。你做得很好,传延数百年人才济济的司空一族,如今流放的流放,贬斥的贬斥,都散了,早都散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的朝堂,没了司空氏的族人,惟有李烟儿的父亲一手遮天。这后宫当中,惟有李烟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室血脉任她欺凌作践。宋理啊宋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这就是你当年不惜一切代价肃清司空家族的势力,所要求的最终结果?待你百年之后,这大梁王朝是继续姓宋,还是要姓李啊?”
“住口,你住口!你胡说!”永荣帝双目猛地瞪大,额上冷汗涔涔,神情状若疯狂,不顾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已经刺入皮肉,连连捧额摇头,“朕的王朝自会长长久久地掌控于朕的手上!李家也不过是朕脚下的一条走狗!”
“宋理,你醒醒吧!”皇后冷声道,“从你无极殿的道观里走出来,睁开眼睛看看外面!这个江山王朝早就姓李,不姓宋了!你以为李烟儿给你修炼的那些药真是什么灵丹妙药?!长生不老?简直是笑话!你现在能离开那种药哪怕一天吗?一旦没了药,你自己难道没有看到过你向李烟儿求药时候的丑态?!你哪里还是什么一国之君,你根本就是李烟儿用药物控制的一条狗!”
“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了!”永荣帝疯狂地挣扎起来,布满血红的双目几乎瞪得凸出眼眶。
皇后撤了匕首,手一松,永荣帝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颤着手脚爬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仙丹……朕的仙丹……给朕仙丹!”永荣帝在地上摸索着,渐渐难受地滚成一团。
他才刚刚“修炼”过,原本不该这么快就忍不住的。
只是谢景修闯入禁宫强行打断了他的“修炼”,皇后的讲述又似乎一字一句都在牵动着他心底那些渴望的触须,此刻突然暴发起来,竟然完全无法抵挡。
皇后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在她脚下蠕动匍匐的永荣帝,面上似喜似悲,却终究又落下泪来。
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曾是那样英武不凡,尽管他的武功不好,从来不是她的对手,他却仍是她心目当中高高在上的神明,令她全身心地倾慕向往。
就算他真的变了,就算反目成仇,她也情愿他坏得彻底,坏到人神共愤,坏到人人提起他时也要记得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雄,她却惟独不愿意看到他落到这样可悲的下场。
比天下最狼狈的乞丐还不如,涕泪横流地祈求别人的施舍。
皇后僵硬地垂手站着,宽大的衣袖掩住青筋毕露的双手,宽大若凤尾的大红衣摆长长地逶迤在台阶之上。她仰起脸庞,微微闭了闭双眼,又猛地睁开,蹲下身来抓住永荣帝的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那只瘦削的掌心。
一声惨呼回荡在大殿上空,永荣帝如同被迷雾重重包裹起来的脑海猛地被这尖锐的疼痛唤回一丝神识,暂时顾不上那抓心挠肝的渴望,抱着受伤的左手狼狈地左右翻滚,连连哀号。
皇后满面悲伤地踉跄了两步,缓缓地坐在台阶上,眼睫十分倦怠一般地慢慢地眨了两下,看着在她身前翻滚的永荣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