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谢恩,他又转向海蕴,问:“此事确实是大喜事,孤自登基以来,一直膝下无子。此乃孤的第一个孩子,你等须好生照料,不可有失。”
海蕴再度跪拜,说:“陛下请放心,娘娘虽然身子弱,但是胎象极稳。只要好生将养,定然会平安诞下龙子。”
慕容炎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了姜碧兰的手。见她玉手微凉,不由捂了捂,说:“既然如此,王后的胎就由你全权照料。旁的事,你都放一放,交给其他太医去做。”
海蕴再拜:“此乃微臣三生之幸,微臣一定尽心尽力。”
姜碧兰怀孕的事,就这么在朝里朝外传扬开来。朝中诸臣俱都向姜散宜道喜,姜散宜也是真的欣喜,只要姜碧兰诞下皇长子,地位就稳了一半。以目前慕容炎对她的宠爱程度,这位皇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
左苍狼哪怕是再有能耐,她毕竟碍着温砌夫人这层关系,威胁不到后宫。
朝野庆贺之时,慕容炎在宫中设宴。
彼时正是二月底,宫里桃花次第盛开,姜碧兰穿了一身正红的宫装,天姿国色,当真是人比花娇,黯淡了桃花林。诸臣无不称赞其风姿,姜碧兰也心情不错,说:“陛下,臣妾知道诸位大人俱都是才华横溢。如今桃花似锦,又逢喜庆之事,何不游林作赋,以助雅兴?”
慕容炎当然不会拒绝,说:“王后既然都开了口,诸位大人就别推辞了吧?”
大家那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然纷纷献诗。有人咏桃花的,有人借春之盛景咏天下太平的。
慕容炎与姜碧兰并肩行在桃林里,听群臣作赋,溢美赞美颂扬之词。落花盈人衣,一双璧人如从诗画中来。
左苍狼跟在慕容炎和姜碧兰身后,如今朝中没有太尉,武官职位最高的就是她。她不作赋,大家也没人催她。谁都知道她那点墨水,为了维护大燕武将的颜面,还是别拿出来丢人了。
未几,姜碧兰却突然转身,说:“诸位大人们都有诗作了,左将军不来一首吗?”
左苍狼恭敬地欠了欠身:“微臣乃武人,胸无点墨,实在不能成诗。请娘娘降罪。”
姜碧兰微笑,说:“本宫不过这么一说,倒让将军当真了。将军保家卫国,不擅词作也是常理。”说罢,她转身向前走,左苍狼埋头跟上。周围大臣们说说笑笑,倒是十分热闹。
慕容炎听见姜碧兰跟左苍狼说话,他知道姜碧兰要使小性子,但是这种场合,她也做不出什么事。索性加快几步,行到前方陶然亭。
姜碧兰快步跟上,左苍狼跟在她身后,自然也加快了步伐。然而冷不防,姜碧兰突然站住,左苍狼猝不及防,不小心踩着她华丽的裙裾。姜碧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向前倒下去。左苍狼手疾眼快,瞬间抱住她,倒地时一个旋转,姜碧兰整个扑在她身上。
她出手护住姜碧兰的腹部,正轻吁一口气,姜碧兰眉眼之间却现了几分痛苦的神色。左苍狼视线缓缓下移,看见她的血,渐渐地染红了正红的宫装。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吃了一惊,旁边却已然有人大叫起来:“不好了,娘娘见红了!!”
群臣大乱,倏忽之间,又有人大声喊传太医。慕容炎快步赶过来,姜碧兰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陛下,我们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再无声音。慕容炎抱起她,几乎是冲出桃林。
左苍狼茫然地跟上去,栖凤宫早已经大乱。一盆一盆的热水端进去,再端进来的时候已被血染得通红。等过了很久,太医海蕴从里面出来,跪下:“陛下!”
慕容炎面色铁青:“到底怎么回事?”
海蕴说:“回陛下,娘娘……娘娘小产了!”
慕容炎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左苍狼身上。左苍狼跪下:“这不可能……”她明明接住了她,怎么可能小产?
海蕴说:“陛下,娘娘自怀孕以来,一直胎象稳固。上午微臣替娘娘诊脉时,尚且安好。小跌一下,也不至于就立刻滑胎,除非是有人击她小腹,有意而为之!”
左苍狼缓缓转过头,问:“海蕴,你说什么?”
海蕴叩头道:“陛下,微臣一直服侍娘娘,娘娘的情况,微臣最是清楚不过。万万不敢胡言。”
左苍狼怒道:“你是说,我有意击伤王后,令她滑胎?!”
海蕴说:“将军做了什么,下官并不敢胡乱揣测。下官只能陈述事实。”
左苍狼隐隐有些明白了,她说:“陛下,微臣恳请另找太医,为王后诊治!”
海蕴还没说话,旁边姜散宜说:“左将军,一直以来,陛下待将军不薄。如今王后娘娘腹中是陛下第一个孩子,你怎么就忍心,下如此毒手?!”
左苍狼暴怒:“姜散宜!我也是陛下的臣子,我岂会伤陛下的骨肉?!”
姜散宜说:“这也正是我想问将军的,王后与你到底何冤何仇,你竟连她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左苍狼一届武人,论口才哪里辩得过他?她转过头,看向慕容炎:“陛下,我……”话未落,慕容炎一脚踹过来。左苍狼身子微微后仰,她努力跪直,不让自己倒下:“我没有。”
慕容炎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说,是王后以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来陷害你吗?”
左苍狼捂着胸口,她不相信,所有人也都不会相信,姜碧兰会用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来陷害她。毕竟那是慕容炎第一个孩子,一旦是男孩,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太子。
姜碧兰就算是再如何,也绝不会用这个孩子来作这种事。
慕容炎缓缓说:“她不过一闺中女子,哪怕是偶尔为难,又能做到什么地步?竟然可以令你忌恨到如此地步。”
那时候,他的眼神冰冷如刀锋,左苍狼突然知道,他不会听自己解释了。他心疼他的妻子,伤痛他的骨肉,而她算什么?她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凝视他。慕容炎一字一顿:“骠骑将军左苍狼以下犯上,伤及皇嗣。着令革去军职,入狱待罪!”
左苍狼其实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只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那双曾热烈亲吻过她每一寸肌肤的唇,如今又说着怎样恩断义绝的话?
我曾以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啊,却原来,只是相距千里吗?
禁卫军过来,将她拖离栖凤宫。她又被投入狱中,还是当初的囚室。这次并未受重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更痛更伤心。左苍狼坐在墙角,门被关上,胸口这才开始剧痛。
一线天光投进来,慢慢地微弱,终于世界陷入了黑暗。她双手抱膝,目光茫然。
栖凤宫,姜碧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慕容炎还在她榻边守着,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几近呢喃:“炎哥哥……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慢慢把她拥进怀里,说:“你好好休息,孩子以后我们会有的。会有很多很多。”
姜碧兰摇头,许久,终于哭出声来:“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对不对?”慕容炎没有回答,她双手捂脸,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伤害我的孩子?”
她哀恸欲绝,慕容炎紧紧拥抱她,他能想明白为什么。如果说,现在朝里朝外,有人不希望姜碧兰生下皇长子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她。怀中的这个女人,柔若无骨一般,慕容炎心里划过一点凄凉。
幼年时的情形,早已模糊变淡。但是记忆中的她,却仍是极尽美好的。他初中呵护在手中的花朵,后来仰望的星辰。到最后再捧在手中的时候,仍然未能护她周全。
承诺形同虚设。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她不会再有机会了。”
姜碧兰只是哭,慕容炎抱了她大半夜。等到她终于睡着了,他放下她,缓缓出了栖凤宫。王允昭跟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却不敢说。慕容炎沉声说:“传姜散宜入宫。”
王允昭只好照办。
不久之后,姜散宜匆匆入宫。慕容炎在书房见他,姜散宜也是形色惶急:“陛下,王后出此意外,老臣与贱内俱是忧心不已。不知此时,王后可有醒转?”
慕容炎说:“明日传姜夫人入宫,陪伴王后吧。”
姜散宜谢恩,慕容炎突然说:“自温帅去逝之后,朝中卫将军一职空悬已久。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姜散宜一怔,突然心中狂跳!慕容炎的意思是,卫将军可以选用他的人?!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仍缓缓说:“如今朝中,能担此重任者不多。陛下难道不考虑袁戏袁将军吗?”
慕容炎说:“袁戏,勇而无谋。任将尚可,帅,恐力有未逮。”
姜散宜强压内心的激动,徐徐说:“陛下可还记得韩毅老将军?”慕容炎眉峰微挑,姜散宜说:“当初韩老将军与定国公等人同朝为官。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慕容炎说:“孤记得,当年定国公弹劾他克扣军饷,虽查无实据,但是父王信任温氏,渐渐也疏远了他。”
姜散宜说:“正是。其实当时事情真假如何,大家心中都有数。若是太上皇不疏远他,温帅年纪轻轻,岂能统率三军。”
慕容炎说:“说起来,孤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韩将军了。明日传他入朝一见吧。”
姜散宜一揖到地:“微臣代韩将军,感谢陛下隆恩!”
御书房灯火通明,姜碧兰缓缓坐起身来,烛火明暗不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却是禁卫军统领封平。姜碧兰靠着床头而坐,说:“如果这次的机会你再把握不住,恐怕就没有别的理由了。”
封平说:“你用腹中皇嗣,换一个这样的机会?你认为值得?如果他是个男孩,你就会是太后。”愚蠢的女人,被眼前一点嫉妒蒙蔽,竟然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姜碧兰说:“不要你管。总之你要知道,这是我孩子的性命换来的机会。”
封平说:“陛下现在不可能把温氏赶尽杀绝,当然也不会置她死罪。王允昭向着她,我不能保证一定得手。”
姜碧兰转头看他,说:“你有个机会。”
封平看着她,她说:“你过来。”封平缓步走近那烟罗软帐,附耳过去,姜碧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封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
“她怕蛇。”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