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刚刚露白,喜春就将宋安然从床上拉起来。
洗漱,打扮,最后呈现在人前的宋安然,看上去是那么的端庄,优雅,完全是一副原配正室范。
“趁着老爷那里还没派人来催促,姑娘赶紧吃点东西。”喜春紧张地说道。
要去沈家相亲了,宋安然身边的丫鬟们,一个个比宋安然本人还要紧张。简直是如临大敌,生怕有一点点细节没做到位,会遭到沈家人的笑话。
沈家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书香世家,据说规矩大得吓死人。侯府姑娘们争抢首饰,整日里吵吵闹闹的事情,在沈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据说,沈家人走路都是没声音的。还有,据说沈家人每天做什么事情,都是早早安排好了,绝对不准随意乱来。据说沈家的女眷,除了出门做客外,平日里是绝对不能走出二门一步。据说……
“哪有那么多据说!”
宋安然轻声呵斥了一句,“真要像你们说的那样,那还有一点点生活的气息吗?活的还像个人吗?”
“可是世人都说,要像沈家那样才体面。”
宋安然翻了个白眼,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一板一眼的,这样的生活她绝对不会要。不管有多少人羡慕沈家,总之沈家真要是传说中的那样,她是绝对不会羡慕的。
到时候,就算沈玉江千好万好,世上第一好,她也不会嫁给沈玉江,到沈家受罪去。
用过早饭,宋安然便准备启程。出门的时候,宋安然回头看着喜秋。
喜秋微微点头,表示已经将紫玉葡萄带上了。白一也出发去找秦裴。
宋安然松了一口气,找秦裴帮忙送礼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谁知道韩王府的小公子,最后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在二门上了马车,宋安然随宋子期一道,前往沈府。
马车行大约两刻钟,就到了沈府。
从侧门进入沈府,直接在前院下马车。
宋安然跟在宋子期身后,目不斜视,脚步从容的往前走。
沈家的管事在前面领路,说一帆先生正在书房候着,沈玉江也在。
听到沈玉江三个字,宋安然的眉毛轻轻一挑,心想趁此机会,问问沈玉江到底有几个意思。是不是之前说的话,全都当做了放屁。
管事将宋家父女迎入书房院门,躬身说道,“宋大人,我家老爷就在前面书房等候,宋大人直接过去就行了。”
“辛苦你了。”宋子期微微颔首。
洗墨赶紧将一个小荷包放在管事的手上。管事则不动声色的将小荷包收起来。
宋安然嘴角微翘,都说沈家规矩严,看来传言有误啊。沈家的下人和别家的下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嘛,不都一样收银子。
宋子期领着宋安然,走入书房。
书房亮堂,宋安然透过纱布窗帘,发现沈家的书房窗户全都镶嵌了一整块的透明琉璃,也就是后世俗称的玻璃。
沈家可真富啊,而且沈家真有胆子啊,直接用透明琉璃炫富,这可比宋家高调张扬多了。
宋子期先和一帆先沈互相见礼,接着宋安然上前行礼。
宋安然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端庄有礼,一颦一笑,都具有大家风范。此刻的宋安然,完完全全就是一本大家闺秀模范教科书。就是最挑剔的教养嬷嬷,也挑不出宋安然丝毫差错。
一帆先生暗暗点头,对宋安然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宋子期也很骄傲,这个闺女不仅聪明懂礼,而且知道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极少有让他操心的时候。
宋子期和一帆先生分宾主坐下,宋安然就坐在宋子期的右后方。而沈玉江也端坐在一帆先生的右后方。
宋子期开始和一帆先生寒暄,两人一起回忆曾经的同窗生活。从他们的对话中,宋安然听出,宋子期属于那种年少成名,生来自负的人物。而一帆先生则属于厚积薄发,先苦后甜的典型代表。
宋安然是个敏锐的人,从两人的对话里,宋安然还感觉到二人的同窗关系,并不如外界想象得那么好。似乎一帆先生有点不服气宋子期,貌似宋子期也有点看不上一帆先生。
这两个人就好比,一个十八岁,一夜成名,成为当红炸子鸡。一个通过多年打拼,到了四十岁才从二线跃升一线,享受到成名带来的各种好处。
十八岁的当红少年看不起四十岁才成名的老大叔,认为老大叔老了,思想落伍了,就是个十足的老古董。老古董最多再红两年,就该丢到垃圾桶里发霉。
四十岁的大叔则看不上十八岁的当红少年,认为当红少年没学识,没见识,没品德,没职业素养,只是一个运气比一般人好一点的四无产品。
两个人互相看不顺眼,偏偏外界都以为他们是忘年交,好朋友。
于是两个人就各种尴尬的相处,在外人眼里,越发坐实了好朋友,好同窗的关系。
等各自的子女成年,到了需要说亲的时候,这两个相处尴尬的人又坐在了一起,继续尴尬,却不妨碍他们有可能成为亲家。
这种奇妙的相处模式,奇妙的心理活动,宋安然准确的捕捉到了。
她趁着没人注意她的时候,偷偷的翘起嘴唇,笑了笑。似乎是在嘲笑两个老男人的虚伪,也是在嘲笑自己的妥协,妥协在世俗的力量之下。
宋安然很清楚,沈玉江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不过自始至终,宋安然都没给沈玉江一个正眼。
说好的给她两年时间来考虑,结果转眼就开始相亲。这个节奏太快了点,之前和沈玉江说过的话,在此时看来都成了放屁。放屁还听到一个响动,沈玉江说过的话连放屁都不如。
很显然,沈玉江知道宋安然为什么不肯拿正眼看他。
对于相亲这件事情,他也感到无能为力。
当他对自家亲爹说出暂缓和宋家结亲的事情后,反而激起了自家亲爹对宋安然的好奇心。不管沈宋两家会不会结亲,一帆先生的态度就是非要见宋安然一面。
如今宋子期高升都察院左副都御使,这份好奇心就越发的强烈。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个见面。
宋安然端坐如松,自始至终,身体都没动一下。
两个老男人的寒暄终于结束,一帆先生这才有空询问宋安然,“老夫听闻你有读书?”
宋安然微微躬身,“回禀一帆先生,正是。”
“有读什么书?”一帆先生直接问道。
宋安然犹豫了片刻,她本想像回答太太们的提问那样,就说略微认识几个字。可是很快宋安然又醒悟过来,对面坐着的人是一帆先生,是学问大家。略微认识几个字的回答,很显然不能让对方满意,反而会让对方误会她是在敷衍了事。
于是宋安然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回禀一帆先生,小女子有读四书五经,也会看一些杂书。”
“哦?”很显然,这个回答让一帆先生有些意外,“那老夫就考考你。”
“请先生出题。”宋安然恭敬地说道。
一帆先生捋着胡须,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问道:“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此话何解?”
咦!宋安然有些哑然。这是单纯的问她问题,还是意有所指。宋安然不由得朝宋子期看去。
宋子期面上平常,不过眼中却有利芒闪过。显然想得太多的人不止宋安然一个。
宋安然微微躬身,一板一眼地说道:“回禀先生,此话解释为:君子不可以用小事情考验他,却可以接受重大任务;小人不可以接受重大任务,却可以用小事情考验他。”
一帆先生勉强点点头,“说得还算清楚。就是理解得不透彻,浮于表面。”
要求太高。她一个闺阁女子,又不用考科举,理解得那么深刻做什么。
宋子期却微微垂眸,嘴角一撇,态度分明有些不以为然。
宋安然忍不住猜测,莫非一帆先生口中的小人就是自家老爹宋子期。当着当事人的面骂小人,似乎不太合适吧。
一帆先生还想继续考察宋安然的学问,没想到沈玉江却主动站出来,阻拦道:“父亲,母亲那里还等着见宋姑娘。时辰不早了,不如就让儿子领着宋姑娘去内院。”
一帆先生心里头不痛快,瞥了眼沈玉江,胳膊肘往外拐,像话吗?
沈玉江微微挑眉,今天是相亲,可不是同窗斗气的日子。真要考察学问,也不该逮着人家小姑娘考察。传闻出去,所有人只会说一帆先生小气,不会说宋安然学问太差。
一帆先生不满地摆摆手,“罢了,你先领着宋姑娘去内院拜见你母亲。”
“儿子遵命。”沈玉江微微躬身,又对宋安然说道:“宋姑娘,请这边走。”
宋安然微微颔首,礼仪丝毫不差。跟在沈玉江身后出了书房院门。
下人们远远地跟在后面,听不到两人说话的声音,很显然这是沈玉江刻意为之。
宋安然却沉默不说话。
沈玉江叹了一口气,“宋姑娘难道就没问题问我吗?”
宋安然挑眉冷笑,“问你就有用吗?你口口声声说给我两年时间,结果转眼两家就开始正式相亲。沈玉江,沈公子,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当然要给你一个解释。很抱歉,我食言了。”沈玉江的表情真的很抱歉。
宋安然哼了一声,“光说抱歉有什么用。”
沈玉江也很无奈,“我没想到,我提出推迟婚事,家父反而对你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非要见你一面不可。我阻止不了。本想事先给你送个信,又怕引来误会,所以只能等到今日见了面,当着你的面说清楚。”
“见了面又如何?难道你真要娶我?”宋安然冷着一张脸。
沈玉江却笑了起来,“我是真想娶你为妻,你不妨考虑考虑我。”
宋安然沉默下来。
沈玉江也不逼她,说道:“看样子家父对你很满意。”
宋安然却说道:“我怎么觉着一帆先生和我父亲之间有过节,两人相处,看似亲热,实则尴尬无比。”
沈玉江哈哈一笑,“原来你也感觉到了。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两个人,很显然不仅仅只是同窗关系那么简单。”
宋安然望着沈玉江,“一帆先生是状元,我父亲只是探花,为什么一帆先生面对我父亲的时候,就像是如临大敌?我父亲还威胁不到一帆先生吧。”
沈玉江笑了笑,“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是泰宁三年的探花,而那一年我父亲却名落孙山,连个同进士都没考上。直到永和四年,我父亲才考中状元。”
原来如此。难怪两个人会不对付。就因为宋子期年少聪明,同年下场考试,远远的将一帆先生甩在了后面。而一帆先生知耻而后勇,终于在六年后追上宋子期,考中了状元。
啧啧,这两人是相爱相杀吧。
宋安然一撇嘴,对老男人的矫情劲很看不上眼。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还这么斤斤计较,至于吗?
当然至于。老男人也有自己的节操和骄傲。就算矫情,也是矫情给同为老男人的对手看。和宋安然这小姑娘没关系。
“这是我家,你觉着怎么样?”沈玉江指着花园,问宋安然。
宋安然放眼四顾,只想说一句话,沈家是真富,绝不会比宋家穷。只是因为沈家人口多,大家一分摊,所以显不出来。
宋家显得富,是因为宋家人口少,宋子期出手又大方。那么多钱平摊在每个宋家人头上,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沈玉江已经从宋安然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知道宋安然在想些什么。
他笑道,“其实沈家以前和如今的侯府差不多,也就是外表看着光鲜,内里早已经空空如也。后来多亏了我家二叔的关系,还有沈维堂叔的经商天赋,沈家才慢慢变得有钱。”
宋安然有些意外,“沈维经商?”
沈玉江点点头,“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沈维堂叔可是两榜进士。但是他却不肯做官,反而做起了生意。而且生意越做越大,人脉越来越广。在北边,沈维堂叔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就连家父很多事情都需要靠沈维堂叔来解决。”
这个消息犹如石破天惊,宋安然心头一惊,张治在京城跑了这么长的时间,竟然还没听说过沈维的名声。可见,张治接触的人,层面太低了。低到还没有资格接触到沈维这个层面的人。
由此可知,沈维的生意真的做得很大。
宋安然想着,接下来有必要让人仔细打听沈维的消息。
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都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
说完了沈维,沈玉江也跟着沉默下来。
宋安然却突然抬头,问他:“你真想娶我?”
沈玉江笑了起来,“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吗?”
宋安然的表情很严肃,“我身边所有人都说,你是良配,我该嫁给你。错过了你,以后肯定找不到比你更好的。”
沈玉江风度翩翩地说道:“这是我的荣幸。”
“他们还说,沈家规矩大,除非是走亲访友,女眷平日里都不准出二门。还说沈家每个人每天该做什么事情,一早就安排好了。而且不准改变,必须按照规定做事。这些都是真的吗?”宋安然问得很认真。
沈玉江失笑,“有些真有些假。比如沈家的女眷,不需要走亲访友的时候,的确很少出门。至于你说的每个人必须按照规定做事,这是指下人吧。反正我肯定不是这么长大的。”
“那你的姐妹们呢?她们是不是按照一早安排好的行程,一板一眼地长大?”宋安然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