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淳最近的日子很无聊。
他的病已然大好了,精神自然也好了,多余的活力没处使,就化作了无聊。
那条通往安笙寝宫的密道,他去了好几次,都是封死的。
他逐渐接受无法与安笙见面的事实,他有点想念他,也有点担心他,这种情绪却无从宣泄。他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就是宋汐,但宋汐不会告诉他。
期间,他见了一次那个外来的小孩,他记得他叫尧儿,圆滚滚的,看着真可爱。
一见面,就盯着他的脸儿使劲瞧。
从头到尾,他就跟他说过三句话。
“大美人,你长得跟融融好像啊!”
“大美人,你长得真漂亮,比我爹还漂亮。”
“大美人,有空我来找你玩儿啊!”
当时,宋汐怎么说来着,哦,她一掌拍在他的脑壳上,佯装斥道:“叫什么大美人呢,叫厉叔叔!”
那小子还不依,“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叫什么叔叔啊,都给叫老了!”
然后说什么都不肯叫他叔叔,其实他也不喜欢被人叫叔叔。
他想跟他们一起玩,叫叔叔不是很奇怪吗?
他很羡慕那个孩子肆无忌惮地与融融表现亲近,融融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对那个孩子态度会不自觉地软化。
他以为,他会收获一个新朋友。
但是那个孩子,却没再来找过他。
唉,明明说会再来找他玩的呀!小骗子!
听宋汐说,尧儿跟融融一起住,每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还可以一起玩。
他也想跟他们一起呀,但是他身子骨若,宋汐不让他劳神,所以他不能读书,宋汐不让他费力,所以他不能练武,宋汐怕他有危险,所以他不能跟陌生人聊天。
宋汐说,在神龙殿里,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但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再怎么精美,变成一个人也失去了他本来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安笙说的,她若是真的爱你,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他也曾向宋汐委婉地表示想去外面转一转,但是宋汐摸着他的脑袋说:“只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
她那么认真,那么担忧,就好像一心一意为他着想一样。
厉淳是个软性子,心一软,也就不再提出去的事。
宋汐或许觉出他潜在的不满,她答应他,“等过段日子,不那么忙了,我抽空带你出宫玩。”
厉淳完全被这个提议吸引住了,虽然在宫外有过不好的回忆,但在这个深宫里,实在是太闷了。他迫切需要转换一下环境,寻求一点温和的刺激。
他兴致勃勃地提要求,“我要吃糖葫芦,吃桂花糕,糖炒栗子,还要看杂耍……”
“好好好!”
他提了好多要求,宋汐一个不落地答应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她真是全天下对他最好的人。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实现诺言。
但是一天,两天,三天都过去了。
宋汐还没有带他出宫,她一直在忙,忙着他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这个“几天”非常的遥远,在极端无所事事下,不得不在熟悉的环境里寻找一切可能陌生的刺激物。
而今天,他意外地有了收获。
神龙殿池边的水仙花,莫名死了一片,虽说是一小片,但在宋汐为厉淳打造的人间仙境里,这瑕疵亦是不被允许的。
于是,专门料理此类的花匠得以进入这里,移植照顾花草。
一大早,厉淳吃饱喝足了,来院子里晒太阳。
这是他的地盘,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很快,他就发现种满水仙花的地里,多了个陌生人。
灰色的太监服,包裹着他瘦削的身躯,侧对着他,悉悉索索地在干着什么。
走近了,看清了,才发现他手里握着把小铲子,正在泥地里挖坑呢!
旁边土黄色的篮子里,装了半篮子的水仙种子。
他做的很认真,偏白的肌肤上渗出颗颗汗珠,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
或许是头一次在神龙殿的地盘里见人如此认真地干活吧!厉淳站在他的旁边,看得出了神。
这人一点也没有发现,直到他种完一株水仙,抬头擦额上的汗水,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纯白的衣角,后知后觉地转过脸来,瞬间便瞪大了眼。
眼前的这个人,长长的黑发,白玉色的脸庞,嫣红的唇瓣,明艳的眼睛,一身如雪的白衣,带着清爽的晨曦,带着天真烂漫,正在对他微笑。
一瞬间,他只觉得连呼吸都轻缓了,天地间只看得见这一人的微笑。
真的很美呢!
眼见着这人目瞪口呆,淳儿忍不住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道:“你看什么呀?”
单纯的他,无法理解自身的魅力对他人而言有着怎样冲击力。
这人猛然回神,低下头来,慌忙按住胸口,以期抑制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半响,他深吸口气,微微抬头,用一双湿润的眼睛望住眼前人,“公子天人,奴一时失态,请公子赎罪。”
话音未落,他已双膝跪地,激动得声音都颤了。
两年了,他终于再次见到他了。
厉淳却以为他是吓的,忙不迭伸手扶他,“快点起来,地上很脏的。”想了想,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怪你。”
陆慎言顺势站起,温柔地看着他。
那个善良可爱的淳儿,又回来了,真好呢!
“诶,你怎么哭了啊!”淳儿显得很无措,“都说了没有怪你啦,不要哭啦!”
他竟然哭了吗?陆慎言将手往脸上一抹,果然一手冰凉的痕迹,他随手一抹,笑了笑,道:“奴只是太高兴了。”
真的是太高兴了,这是近年来遇到的最高兴的一件事。
淳儿一脸疑惑,“你高兴什么?”
“因为见到了公子。”
淳儿也笑了,“原来你见到我这么高兴啊!我也很高兴。”
在这里都快无聊死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
虽然又哭又笑的,有点奇怪,可是,不像丑婢那样死板。
陆慎言的眼睛亮了,“公子很高兴见到我吗?”
他的目光像是充满了无限期盼,淳儿心里涌起一股熟悉感,仔细看了看他,带着怀疑开口,“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陆慎言浑身一颤,望住他的目光更殷切。
厉淳拧着眉头,像是在深思,很快沮丧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陆慎言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看他的样子,像是真的失忆了。
那些血淋淋的过去,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
能这样见上一面,他就已很满足了。
淳儿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小锄头上,兴味盎然,“我可以跟你一起种花儿吗?”
陆慎言温柔地笑了,“当然!”
两个人就这样蹲在小花园里,种了一个时辰的水仙,临别的时候,厉淳依依不舍,“你还会再来吗?”
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明媚,望着你的时候,简直要将人的心都要融化了,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点头,“当然,花还没有种完。”
“那真是太好啦!”厉淳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你一定要记得哦,明天我请你吃好吃的。”
“好!”
眼见着他出了神龙殿,厉淳还巴巴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他很喜欢这个新朋友,他不但会种花,还很会说话呢,几乎什么都能跟他聊得上来。
而且,他真的是很认真地在跟他说话。
这种感觉,除了宋汐,他很久没有在别人身上体会过了。
突然想起来,忘记问他的名字了,那就明天吧,厉淳喜滋滋地想……
要想改造一个荒废的花园,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郦儿每天都会按时去御花园里挖花草。
而尧儿,自从打定主意要再次见到这个小美女,有空就来御花园中“散步”,企图来个偶遇什么的。
当然了,像融融这种勤奋上进的好孩子是没有时间陪他浪费的,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
也是他赶得巧,好几次都见到了郦儿。
让尧儿费解的是,每次看到她,都在拿着一把锄头挖挖挖。
于是,有一次,他就逮着问了,
“你挖那么多花做什么?这花长在御花园里不是挺好的吗?想看出来看看就好了啊!”
郦儿当然不会回答他,但是她心里却想,她也想义父出来走一走,看今日的天气多么明媚,看园中的花儿多么娇艳。但是那个人,似乎下定决心画地为牢,怎样都不肯踏出未央宫呢!
尧儿每次一见到她,都会很兴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情绪会逐渐转化成恼怒。
因为无论他好说歹说,郦儿就是不肯理他。
被他逼急了,也只会拿一两句话来怼他。
总之,就是不会跟他好好说话。
尧儿一开始确实是想和她做朋友的,但是随着郦儿的柴米不进,这种单纯地心思逐渐转化为不甘。小爷虽然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好歹也算受欢迎到底那一类吧!
我特么又没得罪你,用得着总是一副嫌恶的嘴脸嘛!
我就不信,我拿不下你!
于是,郦儿越是不理他,他越是纠缠得厉害。
不但磨嘴皮子,更是各种小零食齐翻上阵。
他自己爱吃,随身带的几乎全是零食,十几份不重样的分别装在精致的锦囊里,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不管郦儿接不接受,每次分别时,他都会把零食强行塞进她的怀里。
郦儿自然不稀罕他的吃食,那些精致的小点心,她连看也没看,随手扔了个干净。
有一次,尧儿一走,她就将点心扔进池塘。
不料尧儿还没走远,兴许是想回头看一眼,正好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当即就红着眼睛折了回来,指着她,控诉道:“你太过分了!”
看到她毫不犹豫的样子,干净利落的动作,他几乎可以想象以往的点心是被如何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郦儿却连正眼也没给他一个,提着东西,掉头就走。
尧儿瞪得眼睛都涩了,在她身后气愤大喊,“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郦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凉薄地勾起嘴角。
不来吗?那最好了,我也不想看见你呢!
自那以后,尧儿好几天没有去御花园,就连融融邀他也不肯去。在心里暗暗决定,把那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忘干净了。
……
生锈的感情恰逢阴雨天。
自那以后,安笙就很讨厌下雨。
窗外,大雨初歇,地面一片潮湿。
安笙在屋子里嗅到那股子湿气,眉头便不自觉地皱起来。
融阗在他身后,拿梳子给他细细梳发,心道,天好的时候,主子还会去院子里坐坐,这么个天气,主子只怕会在屋子里待上一整天。
昨晚上,安笙又没有休息好,沉重的忧伤、强烈的惦念以及难言的惆怅伴随着雨声,折磨了他大半夜,快要天亮时,才眯了一会儿眼。
此刻,他眯缝着眼睛,一脸地困倦,“昨晚上我做了个梦。”
难得安笙肯主动说话,融阗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装作好奇地问道:“主子做什么梦了?”
安笙停了一下,飘忽的语气像是午夜里的幽灵,“我梦到,她在梦中梦到了我……”
融阗猛然一颤,绞断了一根头发,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他瞬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
神龙殿中,宋汐难得沐休,因为不想累死累活,她采取六天上朝制,留一日休息。当然,即便免了早朝,奏折还是会按时送到她的御案上,不过可以睡个懒觉。
本想今日带他出宫,没想竟落了雨,看这天气,短时间无法放晴。
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宋汐打消了出宫的念头。
她看着身侧躺着的人儿,砸吧着嘴巴,睡得一脸香甜,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地弯起。
她就这么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直到他转醒,然后睁大眼睛一脸惊喜的看着她,“汐儿,你怎么没去上朝?”
“今天休息。”眼看淳儿眼中迸出欣喜的光芒,她又无奈地说道:“在下雨,不好出门。”
他的眼睛立时暗了下来,变得兴致缺缺了,“哦!”
失望的次数多了,他已经有些麻木了。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宋汐伸手擦了擦他唇边亮晶晶的水渍,“梦到什么了,都流口水了。”
淳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忍不住暗吞口水,“梦到吃糖葫芦了!”
宋汐笑了,伸手将他揽进怀中,作势要亲他的嘴,“这么喜欢吃糖葫芦,回头叫御膳房做给你?”
眼见她要亲上来,淳儿忙伸手隔开她的脸,头也往一边偏去,红着脸道:“不要,很脏。”
都说他流口水了,怎么还亲的下去啊!
宋汐很强势地拿开他的手,在他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然后故作美味地舔了舔嘴唇,“我的淳儿是天下最干净的人了,嘴巴甜甜的。”
她不想在他懵懂的时候,与他发生关系。
亲吻,是他们所能进行的最亲密的举动,她一点不想克制。
她要让他慢慢地明白,她跟他的关系,不是普通的亲人,朋友,而是相濡以沫的爱情。
淳儿脸红的冒烟,嘴角却微微上扬,“你就知道哄我。”
宋汐眉眼弯弯,故作正经地说道:“没有哄你,你知道昨晚上我梦到什么了吗?”
他睁大眼好奇地看着她,“什么?”
“就是这样啊……”她笑着吻上他的红唇。
我的梦里都是你,更亲密的,我和你。
……
郦儿发现今日安笙心不在焉,融阗也格外沉默,伴随着阴雨天,似乎整个未央宫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气氛当中。
端着铜盆出来,她拉住了融阗的衣角,“融叔!”
融阗回头,才想起她似的,忙不迭将她拉到角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主子心情不好,你今天就不要到里面伺候了。”
“义父为什么心情不好?”
融阗迟疑道:“可能是,天下雨了?”
郦儿莫名就想到了遇见他的那个雨天,他是那么的落魄和伤心。
她无意凑到安笙面前挨一顿打,也没什么,但是融阗好心提醒,她也不会拂他的意,便小声地应了。
融阗见她听话,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自从安笙将她收作义女,他几乎将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看了。
就在融阗要走的时候,郦儿再一次拉住了他的衣袖,眼睛里闪过某种执拗,“融叔,主子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