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似乎忘记了还愿这回事。”它故作柔情的声音陡然锐利,“我分明在他的梦境中提醒过的,他怎能置若罔闻?这不算什么难事吧?你的祖辈,也没少做过吧?抢人钱财霸人妻女,用尽阴谋奸计都算小事;以人试药,烹妖入炊,活物解剖,活祭邪神……你们太想要在什么地方做出些成绩了。你以为,我是万俟家唯一所求助的神么?你以为,敢求助于邪神的你的父母,若不是没那么多名誉与家产用来挥霍,做不出一样的事么?想想你十六岁那年的……那碗汤。你可曾像——楚神官一样,此生再无品鉴如此珍馐的机会?”
熟悉的反胃感再度翻涌而起。
它松开手,祈焕跪在地上,忽然呕吐起来。他看不清东西,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将手指伸进嘴里,用力抠着喉咙。五脏六腑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火烧火燎地痛,嗓子眼也感觉奇痒无比。他终于吐出来,却呕出一阵猩红的东西。在模糊的视线里,他隐约看到几根白色的手指,和一只圆溜溜瞪着他的眼睛。他慌了,强逼着自己定下神来,才发现那些手指已经成了几节难以辨认的骨头。而另一个也并非眼球……
而是一枚石刻的扳指。
他没有吃下什么固态的东西,他记得很清楚。所以这一切不过是摩睺罗迦从他的记忆之中,抽取出的最令他恐惧的部分。越怕什么,便越会回想起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否则只会露出更多破绽,陷入这恶神所编织的更阴鸷的陷阱里,最终像那些人一样,精神失常,虚实不分,以至于对日夜相伴的友人拔刀相向。
可人怎么能不去思考一些事——通过思考它?
祈焕忽然想笑,只是嗓子有些痛,笑不出声。说来讽刺,想想看,他们之前还在谴责晏?烧毁药厂的事呢!香神用人类的尸体,炼制出这样又那样的香与药,失去家纹之子的那几代祖上,就没人做过这些事么?为了供养他的锦衣玉食,他的父母也是拿尸体换过钱的。有时候,黑市上特定的方法或药物死去的人,省下了工序费,比活人还要昂贵。还有鸟神所制定的、荒唐的阶级,在人类内部不也终日上演着以强权霸凌欺辱的话剧?吃人的妖怪,和吃妖怪的人,这之中好像也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他儿时所吃下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天价补品,究竟有多少,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他不知道啊。
祈焕父亲所参与的商队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新浮现在每个人眼中的,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他长着与刚才的中年人相似的脸,只是更为稚嫩,更为纯真。满是悲剧色彩的一页页本该忘记的过往,一幕幕在每个人的面前闪现。
“有日子没见阿杏了……”
“她回老家去了哦。”一个相貌与他有些许相似的兄长说,“说是家母病重,回乡探亲,便放她去了。本来就是缺人手的时候,娘还是给了她很多盘缠。只是说好一个月回来,现在还没有影子。她怕是不来了。”
当真如此?
十来岁的万俟焕,终于能看懂一些事,听懂一些话了。
“犯了家规,自当受家法处置!”
万俟焕与两个姐姐只是恰巧路过。他和她们一样,麻木地看着一个下人被拖到后院去。娘在前面的窗户探出头,骂完之后,看到他们忽然变脸笑了起来。她伸出手,叫他们来吃新摘的葡萄。那个人,一定是因为偷吃了水果吧?但家规究竟是什么,连作为“长子”的万俟焕自己都不知道。大约族法族规都背在爹娘的心里了。他该被如何处理,万俟焕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在乎的样子。他是哪个杂工来着?再招一个就是了。
远处的院子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哀求与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喊。哦,是他……他女儿,昨天好像还陪自己踢毽子呢。
“这是从沙漠种出来的!”母亲听而不见,指着盘里剥好的葡萄,它们像珠宝一样晶莹,“快尝尝,甜得很呢。唉,老番在这儿干了这些年,偏偏今天要馋这么一个果子。”
“他手脚本来挺干净的不是么?”一个姐姐说,“准是那女孩想吃了。”
“倒也没吃到嘴里去,就不必掌嘴。”另一个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把盘子拉到他面前,“小焕怎么不吃?愣着干什么。”
不多时,吵闹声戛然而止。姐姐把剔出籽的葡萄凑到万俟焕嘴边,尚还心有介怀的小男孩张开嘴,吃下这缺水之地极尽全力养育出的果实。
它们粒粒饱满,颗颗津甜。只是尝上一口,一切顾虑都烟消云散。
只是如鲠在喉。
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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