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观德殿,寒凛凛的。
外面的雨还在瓢泼下着,砸在青砖上,发出隆隆的声响,透过没阖的门,一阵紧似一阵的扫进来。一排排白蜡烛的火光,在素白帐幔里纵跳着,那是风雨震动的拍子。
雎宁跪在冰冷的细墁地砖上,听着细碎飘摇的风响,心绪颇杂。
她想她似乎是该笑、该庆幸自己活了。
即便她成为了最末等的宫女,再也享受不到那些妆金佩玉的尊贵。
但她终于不用再受那凉薄的帝王情分,也终于不用再抻着脸皮儿对那些虚情假意的人笑了。
可是,雎宁抬起头,看着面前重重白幔尽头,那高奉的牌位,蓝底洒金纸上,笔势俊逸地写着自己的谥号——孝慧皇后,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孝慧。
多么讽刺的一个谥号啊。
就是到死,李瞾也要狠狠羞辱她。
羞辱她是为了家族,为了她的父兄们才当的这个圣人。
如同所有的帝王,李瞾多疑。
即便李瞾当年大马金刀的割了前朝帝王首级,挣来了这御极的尊崇,但岁月能把一个人刻划得面目全非,也能戳破当年气吞山河的胆。
李瞾自登大宝,将国号改为了亘,便仿佛也将自己改头换了面,一上来就寻衅陪他峥嵘岁月的将士们。
首当其冲的,便是曾经替他挡过刀、挨过马踏的爹爹和兄长们。
爹爹一身赤胆,虽对李瞾此举感到心寒,但刻进骨子里的忠义,让他不得不俯首听命,释了兵权。
但就算如此,李瞾仍是不肯放过爹爹,不仅增设参政知事,分揽爹爹宰相的事权,甚至还意图让她两个哥哥迁徙奇风陋俗,化外之地的岭南雷州。
爹爹也因此终于情急了,走上了所谓‘卖女求荣’的道路。
把年仅十四岁的她,推上了那吃人的圣人宝座。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爹爹坐在她的跟前,大泪倾下,“是爹爹无能,你要怪便怪爹爹。”
她怎么会怪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享用了爹爹和兄长马背闯出来的优渥,在他们手心里捧着长大,她也应当为了他们披肝沥胆,进宫做李瞾有名无实的圣人。
可是——现在她死了。
爹爹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被李瞾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发配,被抄家,被斩杀……
不敢想,多想一丁点都能叫雎宁由衷感受到恐惧!
隐约的步声从外头传进来,扼断了雎宁所有的情绪。
雎宁掖了掖发烫的眼梢,转过头,就见到冰裂纹的槛窗透进来一团人影儿。
渐渐的,影儿浓了,随着一阵珠串相撞的瑟瑟清响,黑漆楠木的门槛抬进来一只凤舄,描金绣牡丹的蔽膝利落一摆,甩出金翠辉煌的芒。
雎宁不由眯了眸。
跟在万贵妃边的裕嬷嬷熄了伞,方托住身边主子的肘弯,就看到这样的雎宁,狠狠一皱眉。
“打脊贱才儿!脑子积糊了,还是眼障了!贵妃娘子临跟前了还愣着!还不快行礼!”
雨下得翻江倒海,万贵妃一路走来,即便撑了桐油纸伞,也阻挡不了那些蹦跳上身的雨点子,如同一群野狗,拖泥带水的扑上来,钻进她的凤舄,迈一步就噗哧一响。
不过这点儿并没影响万贵妃矜傲凌厉的姿态,她抬起手,金嵌绿松石的指环横陈在雎宁眼前。
“罢了,别耽误了时辰。”
裕嬷嬷听到这话,唱喏着偻了腰,眼睛却凿子似的,狠狠地盯住了雎宁,示意她快退下。
雎宁巴不得,与其在这里瞧这俩人怎么埋汰自己,还不如眼不见心为净。
更何况,自己守着自己尸首,怎么都有些渗得慌。
万贵妃眼却很快,不待雎宁起,便直龙通扫了她一圈,“你,留下来,伺候我给嬢嬢上香。”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