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太多了。”阔步出门前,他抛给凤仙这句话,“姑娘太会算计,就不可爱。”
林泓苏州的园子名为“拾一”,位于城南沧浪亭之侧。蒖蒖一行到达时正巧见阿澈开门出来。阿澈见了蒖蒖也是大喜,上前好一阵寒暄,问了半晌蒖蒖近况才一拍头:“哎呀,我怎么糊涂了,你肯定是来找公子的呀……快进来快进来!”
进至园中,只见一池如镜,水色缥碧,岸边花不甚多,倒是幽篁成林,日光穿竹,光影掠过层峦叠嶂的湖山石,会合于轩户之间。园中颇幽静,偶有清风梳过,间或好鸟相鸣,嘤嘤成韵。
林泓一袭白衣,头戴斗笠,正坐在池畔一块山石上垂钓,看见蒖蒖也不太惊讶,让她坐下旁观。蒖蒖遂趁机讲述太后官家对他的期待,许以的富贵。林泓一直沉默,待钓上一条鱼,看了看,依旧放回水中,才对蒖蒖道:“不必劝了,我不会回京的。”
他带她攀上湖山石垒成的山巅,目示对面沧浪亭:“当年苏舜钦不堪朝中倾轧,获罪遭贬谪,在苏州建了沧浪亭,觞而浩歌,鱼鸟共乐,感叹说:‘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他豪迈旷达,胸怀壮志,尚不能容身于那荣辱之场,何况我这天性散漫之人。这些年我虽未为官,但屡次为权贵营造园林,官场百态,亦耳闻目睹不少。仕宦溺人,不若安于冲旷。这个道理,我不想在宦海沉浮多年后,回到这里,再写篇《拾一园记》来感慨。”
“那‘拾一’是什么意思?”蒖蒖问。
林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归于此处,如重拾其‘一’,化繁为简,涤除杂念,秉持初心,不为外物所羁绊。”
这番话蒖蒖不是很明白,踟蹰着,还在想柳婕妤的尴尬处境是否在他不欲受其羁绊的“外物‘之列,他却止住蒖蒖话头,含笑道:“你旅途奔波,想必十分劳累,暂且在园子里稍事休息,晚间我设宴为你们接风。你若有兴致,我带你夜游苏州,略尽这半个地主之谊。”
晚膳时林泓命阿澈取出美酒以待宾客。护送蒖蒖前来的两位内臣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内侍殿头史怀恩,另一位是二十出头的内侍高班莫思谨。史怀恩老成持重,一路小心照顾蒖蒖,兼监视约束她行为。莫思谨年轻,性子活泛许多,对外界充满好奇心,一路伺机四处游览,兴致比蒖蒖还高。那史怀恩别无所好,独爱美酒,既见林泓佳酿,又有蒖蒖莫思谨劝酒,不免贪杯,一番畅饮之后即醉得不省人事,被阿澈搀扶着去客房歇息。莫思谨见状喜不自禁,寻了个购物的借口即欢欢乐乐地出门闲逛去了,剩下蒖蒖与林泓哑然失笑,原以为他们要出游不免带两人同行,不想如今看来竟是被那两人撇下了。
苏州与临安相较,亦有画舫笙歌,楼台金粉,而城中小桥流水甚多,水岸曲径窈窕深邃,景致秀丽。夜间灯火繁盛,河边酒肆相连,门前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其中一酒楼店面宽阔,高达三层,颇显华侈,蒖蒖止步仰首看上方,林泓以为她对此有兴趣,遂邀她前往。蒖蒖见这店帘幕飘飘,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又听传来阵阵伎乐女声,担心其中有妓侑酒,忙拉着林泓离去,另选了一家小酒肆。
这小酒肆单层三间,面朝河岸开敞布置,厅堂中摆了十多桌,两侧另有屏风隔出少许雅阁。两人入内,店家说雅阁客满,蒖蒖便在厅堂中挑了一可观河景处入座,随后略点了些茶水果子和点心。
此时江蟹正肥,邻座桌上有一大盘,个个蒸得红艳艳地,肚脐处亦透出橙红色,煞是诱人,引得蒖蒖不由多看了两眼,林泓遂唤来侍者,为她点了两只。
无论饮食果子及螃蟹,林泓都未动箸,只是含笑让蒖蒖品尝。蒖蒖才想起林泓性好洁,一定不会进酒肆饮食,此次完全是为陪伴自己才进来,顿时觉出一丝暖意,但又不好意思独自进食,在林泓劝导下才端坐着引箸搛了些小点心,努力以淑女的姿态送进口中小心咀嚼,唯恐被他看见任何不雅吃相。故此,那吃起来异常麻烦的螃蟹是不敢动了。
这小酒肆不免有市井俗人,不远处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高谈阔论:“我从这一对对的男女点的饮食和吃相中便可看出他们是何关系。你看那对……”他指着门边那桌的一对中年男女,“那妇人吃螃蟹直接上手掰开,牙齿把蟹螯咬得嘎嘣响,坐她对面的男人看都不看,埋头吃面,肯定是老夫老妻。”
随即又指着另一对二十多岁光景的,点评道:“你看他们桌上的食物,都是样子好看,但又贵又吃不饱的,说明他们刚刚认识,很可能是在相亲。”
他同伴听得连连颔首,频频称是。他越发得意,转顾四周,这次目光投向蒖蒖与林泓,打量两下又笑道:“这一对嘛,男的点了螃蟹,觉得两人可以同吃此物,但那小娘子碍于颜面,不好意思当着他面啃,应该是眉来眼去了一段时日,但还没勾搭上的。”
蒖蒖听了脸顿时火辣辣地,又羞又恼怒,正欲开口斥责,林泓却轻轻摆首,低声道:“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林泓随即拾起一只江蟹,又取一双洁净的尖头银箸,驾轻就熟地揭开蟹盖,以银箸刺、挑、拨、搛,不久后即拆出除了螯足的整只蟹肉,盛于盘中。这一串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他神情也始终恬淡自若,最后从容不迫地将蟹肉推至蒖蒖面前。
“可以吃了。”他微笑对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