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汜与毓秀对视一眼,跪又跪不得,只得讪笑着坐了。毓秀三人等姜汜落座,相视一笑,也一同坐了。
底下众人跪了半晌,也未等到毓秀叫平身,姜壖等上位的人都坐了,便抬起头看了一眼,不料竟正对上毓秀的目光。
毓秀直直看着他,看似冷漠淡然,实则颇有深意的注视。
一瞬之间,姜壖也望见姜郁与灵犀嘴角抽出的冷笑,他的心跳快了些,手心一片湿热。
毓秀等姜壖低了头,才高声说一句,“众爱卿免礼。”
百官一同起身,各自在席上找到位置。
待众人都坐稳,礼部主事拜请毓秀示下,侍从们奉上冷盘茶点,鼓乐齐鸣,舞女们献舞。
一曲完了,御膳房便陆续还热盏碟,换茶为酒,奏乐开席。
毓秀喉咙痒,拿手帕挡着嘴巴咳嗽了半晌,方才举杯祝酒,“秋高气爽,美酒佳肴,今日皇叔生辰,请众爱卿听乐赏菊,与皇叔同乐。”
一句说完,百官在下齐齐应了一声。毓秀起身泼了杯中酒,笑道,“朕身子不适,饮不得酒,今日就以茶代酒,众爱卿切勿扰了兴致,今日一定要不醉不归才好。”
众臣近来都看得到毓秀隆起的小腹,自然明白她说不能饮酒的意思,百官之中只有程棉与迟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众人吃喝半晌,纷纷上前对姜汜敬酒祝寿,除了博文伯与九宫侯同敬一杯,左右相同敬一杯,六部长、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同敬一杯,在之后各部要员就分位次分批上前。
前后一个时辰,底下才敬过一轮。姜汜已微醺,百官敬到后半程,灵犀与姜郁各替姜汜饮了几杯。只有毓秀一人淡然饮茶,笑着看三人周旋。
宴到中局,众人都比初时放肆许多,歌舞乐宴欢,渐渐有人在席中走动,也有结伴一同在御花园中走动赏菊的臣子。
姜郁见毓秀时时咳嗽,劝她早些回宫歇息。毓秀还没等到姜壖的话,哪里肯走,白着一张脸硬熬。
姜汜与灵犀都看出毓秀百般不适,纷纷来劝她早些离席,毓秀执意不肯,姜郁看不过,只得起身吩咐侍从叫下首众人停了喧哗。
“今日既是千菊宴,不能不赏菊,诸位大人之中不乏喜好诗词赋之人,不如以菊为题作几首请皇上赏玩。”
他这一话半字不提才情,只说“喜好诗词赋”之人,本就傲慢至极,又要众臣作诗给毓秀“赏玩”,倒不像与臣同乐,反倒有了几分羞辱的意味。
毓秀明知姜郁是有意而为之,却不知他意欲何为,眼看着迟朗等人已变了脸色,她也只有出面解围,“赏花赏月免不了要饮酒作诗,众爱卿若有诗性,大可作来切磋。说来惭愧,朕既不曾修习音律,在诗词歌赋上也并无才华,今日倒要向众爱卿请教。”
姜汜见毓秀如此说,也笑着说一句,“皇上要品诗,臣今日倒想品一品人,今日既然是赏菊,不如以物喻人,大家来猜,岂不有趣。”
毓秀心里觉得不妥,以菊喻人虽好,作出来任凭人去猜却有贬低的意味。
底下坐着的众人都是治国之臣,怎可当做优伶赏物戏耍。
毓秀不知姜郁与姜汜何以为此,她冷冷看了叔侄二人一眼,笑着对下首众人道,“皇叔寿诞,他要猜人,也不必作诗,朕心中倒有一个品格如菊,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臣子,却不知皇叔猜不猜得出是谁。”
姜汜被毓秀将了一军,禁不住也生出好奇之心,扭头看一眼她的表情,却见毓秀垂下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
他已笃定她心里那个人选是华砚,除他以外,还有谁能让她露出这种表情。
姜郁原本也以为毓秀说的是华砚,仔细看了她半晌,心中的想法又有动摇,“臣斗胆一猜,皇上说的品格如菊的,必定是大理寺卿程棉程大人。”
此言一出,下首众人纷纷应和,“程大人刚正不阿,高情远致。”
毓秀远远望了一眼程棉,轻笑道,“难得众爱卿对程爱卿赞崇有加,他自有他的过人之处,若要拿他比花中四君子,自然也比得,朕却以为他并不是菊。”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姜郁,姜郁却一直看着她。
“臣也是一样的想法,若以大理寺卿相比花中四君子,朕以为岁寒三友之中的傲雪之梅更配得上他。”
他说这话虽不是十分出自真心,语气之中却含着不得不认的感慨,毓秀笑着点点头,这才看了姜郁一眼,“皇后所言极是。”
程棉两颊微红,出列对毓秀拜道,“臣无德无能,担不起君子二字,更不敢自比四君子。依臣看来,还是工部阮尚书更堪比梅,巧就巧在她名讳中还有一个梅字。”
一言既出,百官皆笑,只有心思耿直的大理寺少卿说一句,“青梅与梅,毕竟不同。”
明眼人都听出程棉是有意讥讽阮青梅,阮青梅虽也有知觉,却不敢直言回击,只得佯装糊涂讪笑道,“老臣不才,担不起大理寺卿这一比,却也斗胆一猜。我工部侍郎阮悠深受皇恩,皇上几番赞赏,委以重任,想必在皇上心中,阮侍郎就是这个菊君子。”
阮悠一贯低调,之前也只是漠然旁观,不料被阮青梅一言扯入局中,自然要站出来拜一句“不敢。”
上下两席的人都明白听到了阮青梅的话,也多少猜到她话中的深意,想来她是在暗示小皇帝与阮悠关系不俗,特别委以重任,越过她这个一部之长分她的权。
毓秀冷冷望着阮青梅,面上无一丝笑意。阮青梅此举虽调转了矛头,来者不善,却也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称赞她心仪之臣。
“自阮卿主持修改工部例则以来,每日夙兴夜寐,废寝忘食,朕看过他们修改的新则,虽然还不完善,却也是我朝明规律则的第一步,这当中自然少不了阮卿的功劳,如此低调稳重,有才有能之人,自然比得四君子,朕却以为‘兰’字更配她。”
姜郁笑道,“空谷幽兰,孤芳自赏,生于荆棘之中,却不失志,皇上将阮大人比作兰花,是说她深明大义,志存高远,君子能容小人吗。”
毓秀似笑非似地看了一眼姜郁,也不回话。恰巧周赟上前为她换热茶,她就端起新茶轻轻抿了一口。
下首众臣都听出毓秀与姜郁一搭一唱的弦外之音,有可怜阮青梅瞬息之间受众人嘲讽,也有暗自幸灾乐祸,笑她蠢钝的。众人心知肚明,这些年若非她唯舒景马首是瞻,徇私舞弊为舒家谋取暴利,凭她的人品资质,怎可能霸占一部长之位。
姜壖目光幽深,望向阮青梅时面有鄙夷之色,舒景见他眉眼之间似有挑衅之意,一时心头火起,恨不得从眼中飞出两柄利刃刺死他,一边又深恨阮青梅不争,强压不住胸中怒气。
灵犀至始至终笑而不语,见下首一片寂静,气氛尴尬,才出声说一句,“皇姐既然这么说,阮大人自然当起得一个兰字。臣只是好奇,皇姐心中菊君子的人选到底是谁。”
她话说了一半,就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一脸戏谑地看了一眼姜郁。
姜郁对灵犀挑衅视而不见,心下却实在不想从毓秀口中听到华砚的名字,思来想去,就笑着说一句,“臣心中也有一个菊君子,不知是否与皇上想的人是同一个。”
不止毓秀心生好奇,灵犀姜汜等人也想知道姜郁说的是谁。
“刑部尚书迟朗大人年少有为,为刑官这些年,政绩斐然,执掌一部,能谋善断,偏偏他为人颇具才情,吟风弄月,丹青浊酒,算得上是大隐隐于朝的典范。”
这一番话中不乏钦赏嘉赞之意,迟朗与程棉等人虽然对姜郁等世家公子不屑一顾,受到真心礼赞也不得不稍作表示。
“臣不才,万万担不起菊君子这三个字,殿下谬赞了。”
姜郁笑而不语,灵犀却点头应和,“大理寺卿似梅,阮侍郎如兰,朝中才俊卓尔不群者,想来也只有一个少年成名,才能卓越的迟敬远了。”
毓秀笑着点点头,“迟爱卿政绩斐然,能谋善断是真,将他比作菊,朕却以为不太妥当。菊是花中隐士,须得是有才有能之人才配得上。迟爱卿有才有能,人所共知,如此耀眼之人,自然算不得隐士。”
朝中为臣的虽都是科举出身,大多却想追随前贤,求风雅名号,姜郁与灵犀称赞迟朗大隐隐于朝,迟朗虽作推恭之色,心中却禁不住暗喜,却不料毓秀暗示他的品性不够低调。
那日的推心置腹,醉酒畅谈还历历在目,酒醒之后,理智回魂,迟朗心中却还有许多不确定。
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认定毓秀对他心存顾忌,即便之前赐他九龙章,她对他也并非全然信任。
遑论她从来都诟病的他为人处世太过圆滑。恐怕在她心中,他早已是世故的代称,哪里比得了孤傲高洁的菊君子。
程棉皱着眉头,迟朗自嘲一笑,摇头不语,正失落间,毓秀却在上首笑着说一句,“在朕心里,迟卿的性情更像竹,从不迎风而上。”
一言既出,众人皆笑,大多却是嘲笑。
姜郁眉眼之间隐有戏谑之意,转头对毓秀说一句,“竹再高也是草,皇上将迟大人比作竹,倒不像是在夸赞他,倒像是讥讽他随风摇摆。”166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