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再倒三杯酒,将其中的两杯推到迟朗面前,“敬远喝过之后,不妨说一说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重用程棉?”
迟朗见毓秀杯酒下肚,眼神已迷离,想开口劝她保重,又怕被她误解,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只仰头把两杯酒都喝干了。
“皇上隆恩浩荡,若非当年你搭救程棉,他恐怕也不会有今日。”
毓秀冷笑道,“所以你心里认定,因为我有恩于程棉,我才会对他另眼相看,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才坚不可摧。”
“臣不敢。”
毓秀用手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朗”字,一边轻声笑道,“有何不敢。知晓元知隐情的虽然只有寥寥几人,却都是一样想法。我重用元知,的确有我的私心。我对他另眼相看,也确实是因为他刚正不阿的人品。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他只有相信我,跟随我,而你……”
话说半句,毓秀将杯中酒抿了一口,尽管让迟朗去猜。
迟朗没料到毓秀这么轻易就承认她的私心,这与他之前想的大相径庭,他反倒不知该怎么接话。
“臣辜负皇上的期待,请皇上恕罪。臣不是不敢做直言的诤臣,所谓的圆滑世故也并非是臣刻意为自己留下的一个左右摇摆的机会。臣的心与元知的心是一样的形状,只是不想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太过明白地表露颜色。”
毓秀一声轻笑,“元知的心是什么形状,我自然知道,否则你我也不会有今日这一番往来了。在朝为官的,即便大贤如崔公,在林州案之前也会极力隐藏自己的颜色,不曾与姜壖正面冲突。我并不是不想你们明哲保身,只是期待敬远在模糊自己的黑白之前,要忠于自己的心,尽言于主。否则,即便你一早决定了但求君心,在我看来,却还是在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迟朗戚戚然道,“若臣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就不会与元知相交至厚。”
毓秀打量迟朗半晌,微微笑道,“敬远的确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朕表露忠心,朕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喜欢。你的方式太过迂回,中间也牵扯了太多的试探与博弈。”
她说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说到底,她还是嫌他太聪明。
毓秀看穿迟朗心中的想法,干脆再进一步,“敬远以为母上与我对你的冷漠,是嫌你太聪明?”
迟朗一只手本还握着喝干酒的酒杯,听了这话,不自觉地就把酒杯放下了,“臣不敢。”
毓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笑道,“相比程棉,敬远虽升迁的慢些,可在同科的进士当中,你已是个中翘楚了。这一切虽与你经年的政绩分不开,却也是母上没有为你设置阻碍的缘故。因为姜壖的关系,她执政的后几年的确不喜欢太过聪明的臣子,她忌讳你,怕你变成另一个姜壖,却又不忍阻碍你的官途,她的纠结,你可明白?”
毓秀喝光杯中酒,伸手拿酒坛之前已经感觉到手软,站起身的时候也一阵头晕目眩,但见迟朗一脸淡然,两颊半点潮红不见,她才觉得有点不妙。
原本是打算灌醉他,逼他吐露真心,却不料,反倒要把自己灌醉了。
迟朗见毓秀拿酒坛的手在发抖,就故作不经意地站起身,想从她手里把酒坛接过来。
毓秀起初还碍于颜面不愿松手,望见迟朗微微蹙起的眉头,才不得不将酒坛送到他手里。
迟朗倒满三只酒杯,将毓秀的酒杯也揽到自己面前,“皇上保重龙体,你的酒,臣代你喝。”
此一举正和毓秀心意,她便不再推辞,只点头对迟朗道,“如此甚好,朕今日就看一看敬远的酒量。”
迟朗一口气喝干三杯酒,只觉胸中一股热浪流过,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竟望着毓秀发出一声慨叹,“皇上看重的,是为了自己坚信的事义无反顾,忘却前世今生的忠臣,而不是精巧计算得失,执念输赢的智臣。试问为君者,有哪一个喜欢自作聪明的臣下,是臣太自不量力了。”
毓秀听迟朗的话中满是唏嘘之意,自觉他已有敞开心扉的端倪,禁不住在心中暗喜,“身居高位的不喜欢聪明人,大多是没有驾驭聪明人的信心。朕偏偏要不自量力一次,从今以后,不止喜欢能言敢言的忠臣,也要去喜欢一个聪明人,特别是聪明了这些年,委屈了这些年,却依旧不忘初心,不甘倒戈的方圆之臣。”
她这一番话像一把软剑,直直插到迟朗心里。
入仕之后,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处世之道,又不愿因为现实的挫折改变初衷,多年固守的骄傲坚持,也不过是为了才刚那短短的一瞬。
士为知己者死,良禽择木而栖。为官这些年,他所期盼的,原来只是坐在高椅上的那个人,对他人品才华的钦赏承认。
大概是烈酒喝的太快,迟朗只觉的眼疼鼻酸,口干舌燥,一颗心跳的犹如鼓鸣。
毓秀见迟朗嘴巴开开合合,胸口也起伏的厉害,就忍着头痛站起身,亲手帮他倒满三杯酒。
迟朗紧随着毓秀站起身,想从她手里接过酒坛,却被她似不经意地躲过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母上看不透你,才故意煎熬你。若你当真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恐怕早就投去姜壖门中。我说我不喜欢你的为官之道,实是怨你为人太过高傲。你与我遥遥相望了这些年,你不愿做低头的那一个,迈出那一步,向我走过来,也只有我爱才惜才,对你低头,朝着你走过去了。”
一句说完,她从袖袋里掏出九龙章,展到迟朗面前,“朕登基的时候,就吩咐他们为你打造了这一枚九龙章,坚钢虽然不是用作印章的材料,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比起第一次见到九龙章时的错愕,迟朗此时已平息了心绪,他低头掩藏了脸上的表情,细细打量那一枚闪耀银光的印章,跪到毓秀面前,双手举过头顶,“臣叩谢皇恩。”
毓秀听迟朗话音微微有颤,就笑着将九龙章放到他手心,包着他的手掌紧紧攥了一攥。
“由此可见,酒果然是个好东西。朕以九龙章相赐,就是以性命相托的意思。这一次虽然是我向你低头,可从今晚后,就只有你向我低头了。”
迟朗眼前一片模糊,忍了再忍,才忍住泪意,他手里握着那一枚沉甸甸的印章,良久无言。
毓秀顾及迟朗的颜面,并没有马上叫他抬头,而是顾自站起身,背对着他说一句,“醉酒误事,微醺最好。从今天开始,你我君臣的关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我不指望你把从前积攒的不能出口的话一次倾吐干净,只望你学会慢慢对我敞开心扉,原本只能对元知说的话,从今晚后,也都可对我倾诉,哪怕每次都要配一壶酒,朕奉陪到底就是了。”
迟朗明知毓秀已经不在他面前,他却还是把头磕在地上,做出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毓秀见迟朗趴伏半晌,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就笑着走回他面前,弯腰去扶他。
迟朗的酒量本不止于此,兴许是头磕在地上充了血,又或是心跳的太快让他整个人都惊慌失措,毓秀的手碰到他手臂的时候,他只觉得全身的骨肉都麻痹了。
结果就是,毓秀虽用力扯了迟朗一下,他却还是一动不动。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尴尬,毓秀不得已,只得开口说一句,“朕还有正事要对敬远说,难不成你要借醉装疯,一直跪在地上吗?”
迟朗自知失态,这才不得不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地看了毓秀一眼。
四目相对时,毓秀但见迟朗那一双蓝黑的眸子隐隐发红,难免心中动容。
他面上早已没有了一贯的淡然自若,眉眼间似乎还有慌乱。可笑的是他越是想掩盖自己的不自然,就越是弄巧成拙。
毓秀摸摸自己的脸,笑着扶迟朗起身,“若只有朕一人独醉,岂不是颜面尽失,好在敬远也有了几分醉意。”
迟朗领了毓秀的好意,展颜笑道,“臣在皇上面前失态,实在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