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醒来的时候全身都疼,身上缠满了绷带,一圈人更仔细地检查着她的身体。西原并不在意那一双双眼中掩饰不去的恐惧与嫌弃,闭上眼任由折腾。
西原能听见有人在外面讲电话,说着“孩子还在”“一切正常”之类的话。
他们的母亲比她想的还要无情、谨慎,自己都这样了她还是不露面。
西原不知道的是,不仅容璟有点怀疑他母亲。谢以潆实在找不到西原,只得低头向谢以忱求助。谢以忱是谁,其心思非一般人能比拟,听完谢以潆简单的描述便不动声色地直接从容老夫人身上查起。
自从西原发病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着她。
十天过去了,西原才能勉强下床,此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西原没有放弃,却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医生不给她缓解病情的药,只要在孩子无虞的情况下,他们从不让她乱吃药,容家态度很明确,他们只要孩子能好好出生。
身体的疼痛,精神的折磨,让西原想死,这是她第一次清醒地有这种念头。
虚脱的西原站在窗下伸出胳膊,不留意露出了染着血的银镯子。星星光晕氤绕在镯子上,黄铜旧银,西原清晰地感受到镯子开始变得柔软,她甚至能听到里面的呼吸,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寂寞百年而不散绝。镯子里的微弱呼吸犹如星点暖阳,集汇在她的心头氤氲缠绕,像是要把她从死亡中拉出来,断断续续向她讲述呼吸背后的故事。
这是西原第二次听到来自镯子里的呼吸。
西原一点都不害怕,忍着疼将胳膊放在胸前,用心去听来自镯子里的故事。
故事里也有一个叫西原的女子,还有一个爱着西原的男人。
一个是进驻藏地的行伍兵戎,一个是豆蔻华年的藏地女子,一百年前的风马藏地,没有人还会记得他们之间美好的相遇。从相识倾心到缔结连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多喜欢对方,直到男人到了要离开藏地的时候,西原愿意为爱抛下一切,万里从君,相期始终。原来这便是情到深处。
穿过羌塘高原、翻过唐古拉山抵达西宁,然后再入内地,这是他们必行的死亡线路。
昆仑山北坡上的羌塘高原,自古就是一片人迹罕至的生命禁区,追随男人的兵卒都葬身在了那里,狂野傲然的大自然反征服了想要征服它的人类,并把数百条生命轻而易举地化作万年寂静囊括襟怀。
西原和男人是幸运的,他们走出了万年洪荒的无人羌塘,路经西宁,兰州,最后却不得不停在了西安,因为西原病了。
外面的故事才要刚刚开始,可西原却病在了西安,药石无医。
万里从君,相期始终,西原终究是没能如愿和他相期始终。
故事里的西原被葬在西安雁塔寺。
清王朝的覆灭掀开了一个新纪元的帷幕,这不是最好的时代,却是一个最乱的开始。男人叫陈渠珍,在乱世中成了赫赫有名的湘西将军,一个人的湘西王。很多年后,他用一本《艽野尘梦》记述了他和西原的故事。
故事就这么从西原死后戛然而止,隔着百年时光,余留的呼吸在镯子里哭泣,西原猛然惊醒,整个人都是汗涔涔的,梦里模模糊糊的故事就像是她亲自经历过的。银镯里的故事还未消散,银镯外的故事亦在继续。西原不相信前生,可她却近乎偏执地相信这个故事,梦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变成了那个为爱背井离故,最后却客死他乡孤身埋葬的西原。
故事里的藏女西原愿意为爱放弃一切。
可我们都没有了为爱放弃一切的勇气。
有些时候,有些故事,会忽然给人醍醐灌顶式的当头棒喝。这么多年了,她如容城所愿好好活着。她有自己的生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她甚至嫁给了容璟,她以为她对自己足够好,她对未来生活足够向往,然而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容城就是她记忆里的一切,她从来没有忘掉过,她从来没有为爱放下爱的勇气和尝试。
西原忽然就想离开这里。
西原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她想自由地,想真正地如容城所愿,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对自己。
西原看向门口,房间里居然只有她一个人,监视她的人竟然会离开,西原深信是天上的容城镯子里的精魂在帮助她。
西原用受伤的胳膊使劲砸窗户。
“嘭——”地一声,钉子不牢固,一块木板真的掉了下去。
外面的天地豁然开朗,光线刺得眼睛疼,西原惊喜又镇静。
西原先锁住门,然后把厚厚的窗被罩床单拽下来,用身上的绷带绑紧。
慢慢地吊下身体,离地面只有四五米的距离,西原眼看要逃离这里了。
沈流年这两个月很忙,看病患,研讨会,学习进修。
不过就算沈流年不忙,他也没有看娱乐报刊的习惯。
自六月十九号后,时隔两个多月,今天是沈流年第一天坐诊,才看了十几个病人,门就被“嘭”地撞开了,似曾相似的一幕,沈流年皱眉,抬起头一看是谢以潆。沈流年没脾气了,无奈一笑,他诊室的门寿命肯定比别人的短。
后面还有病人,沈流年先安排谢以潆坐在休息室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