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琮与周元笙二人一坐一站,彼此凝望。一缕阳光透过窗棂辗转射入房中,刚好落在二人面前的书案上。隔着灿金色的光芒,她看见他眉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折痕,那是经年蹙眉积习下生出的印记。若非面对面相顾,若非他此刻被阳光晃得再度皱起眉来,她几乎忘记了,方才说着那番话的人,原本是一个多么擅思虑,多么难猜度,又多么精于猜度旁人的一个人。
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便现出淡淡的涩然。李锡琮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心意,于倏然间展开了双眉。阳光依旧是刺目的,他却不再畏惧,不再放任积习,平静坦然地望着她。她于是得以看清,他黝黑色的瞳仁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韵,闪耀着一抹动人神采。
周元笙在心底无声喟叹,他肯为她展眉,或者说他肯为适才那番话展眉,于他这样一个,一直将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人而言,已可算作极大的退让,极大的诚意。她慢慢地笑了起来,诚如他所说,那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最佳的相处方式,最完美的结局,便如眼前这道阳光隔绝下的静默相对,也许便是他们今生能拥有的最好的时光。
昨日种种,只可活在昨日里,亦可于这话里,于这注目间,尽数抛下,一笑泯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房门,李锡琮先回过神来,咳了一声。只见梁谦推门入来,欠身道,“王爷,京师调任来的宋长史已至,请王爷钧旨,前来进见。”
李锡琮点头道,“请他进来罢。”梁谦得令而去。周元笙忙道,“你有外客,我先出去就是。”李锡琮摆手道,“是王府长史,也不算是外客,此人和薛峥是同年,同进士出身,今年不过才二十。”因又笑道,“你素来不惧见人,何用回避。”
周元笙笑了笑,摇头道,“我一个内宅妇人,见外男做什么。回头传将出去,自然有人编排你的好话!我先回去了。”见李锡琮微微颔首,方移步走向门旁。
才要迈步出去,忽又想到什么,借着推门扭身的功夫,偏过头冲他一笑,缓缓道,“等你处理完前头的事,再过来寻我罢,我等着你一道用午饭。”见李锡琮应以淡笑,才转身步出了书房。
周元笙走出前院,便看见回廊处,梁谦正引着一个年轻男子缓步行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觉得身量颇为清瘦,衣着也甚是简朴。她略一凝目,便即转过头来不再回顾,自朝着内院的方向去了。
偏巧这日天气极好,园中的芙蕖倒有一多半盛放开来,一时间满园密叶罗青烟,更有幽幽暗香随风浮动。周元笙看得兴致忽至,命人将藤椅、几案、纨扇、拂尘等物摆在水边柳荫下,自取了一本《文选》,随意翻看。
“姑娘,这是今年新下的小龙团。”彩鸳于私下无人处,仍是习惯以旧日称呼唤她,因捧了茶放在小几案上,轻声问道,“听说咱们府里来了位新长史?”
周元笙嗯了一声,“往后可有人管着你们了,怨不得府里人都留意这个。”彩鸳笑道,“我倒不为有没有人管,反正他管不着我。只是听外头伺候的小丫头们闲聊,说起来,那位新长史是个模样极俊的年轻人。”
周元笙斜睨了她一眼,随意点了点头。彩鸳便接着道,“只是她们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依我说,能有多俊?还能赶上从前二爷的模样不成?”话才说完,又自悔失言,忙又捂住嘴,半晌没敢多言。
周元笙素来是个心大的,从不在意这些,只是看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你也不过就见过一个薛峥,整日挂在嘴边。也不瞧瞧如今是在谁的府里,不夸男主人也就罢了,还敢提旁人来比较,可见是真不拿你主子当回事了。”
彩鸳想了想,点头笑道,“倒也不是这话。王爷自有王爷的好,只是王爷是越看越耐看,不似从前薛二爷,那是任谁见了都禁不住要赞叹一声的美男子。”
周元笙抿嘴笑道,“耐看?是越看越发冷罢?”彩鸳听了一径摇头,颇认真地道,“我倒觉得王爷是越看越暖,乍看之下是冷硬了些,可若真接触下来,才知道他心里还是知道疼人,知道关心人的。就说他一个爷儿们家,年纪轻轻在外头带兵打仗,单靠谋算手段便能叫那么些个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听命?必定是做人做事有能令人敬服的地方。他们男人家管那个叫义气,用在女人身上就是疼惜。会疼人的男人,可不就叫人心里头觉着暖!”
一番话虽拉拉杂杂,也像是有些歪理。周元笙听得发笑,也懒得和她争辩。两人如是闲扯一阵,方停了话头,仍旧命小丫头上前,手执拂尘驱赶水边蚊虫。
待日上中天,池中暑气渐生,周元笙合上书预备回房更衣。将将起身,却见梁谦正带着方才那清瘦男子穿过花园。眼见双方已是避之不及,梁谦便携着那男子迎上来问安。
直到近前,她才看清那男子面貌。只因他的面色过于苍白,连唇色也淡得好似随时会化去一般,是以远处便看不真切。观其容貌倒是极为清秀,若不是一身上下皆带着些病态的瘦弱,亦可算是一个俊逸标致的少年。就只是看不见他的眼睛,皆因此人一路行来,竟是低垂着双目,半点也不曾有抬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