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周元笙辞别外祖母、舅舅、舅母、诸位表兄弟表姐妹,预备离开公主府,一众人少不得垂泪相送。
寿阳公主年逾花甲,竟是由丫头们扶着一直送到垂花门处,兀自拉着周元笙的手,不舍道,“我统共只有你母亲一个女孩,想着嫁在金陵,离得不远尚可以时常见面,偏不想又和你父亲生出嫌隙,离了周家,到底还是远嫁了燕北那么个苦寒的地方,我一把年纪怕是今生见不得她了。”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半晌只摩挲着她的手,殷殷道,“你从三岁起被我接到这里,半点委屈也不曾受过的,往后回了周家若是有人慢待了你,只管写信也好,差人也好,务必告诉我,我立时就打发人接你回来。”
众人在旁听着亦不觉抹泪,寿阳公主的儿媳林氏只好上前劝道,“老祖宗快别这样,若是哭坏了身子,岂不成了外甥女的罪过,她就是在路上也不得安心。”
周元笙强忍心中难过,劝慰道,“外祖母的话,我都记下了。我虽则回那边府上住一段时日,得了空还是能来苏州看您,您要是想我了,也给我捎个信,我快马加鞭也要赶回来的。”
寿阳公主叹了两叹,复又叮嘱了几句,方缓缓放手,依依立在抄手游廊上,望着周元笙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林氏一直相送到府门处,周元笙登车前,又回身对林氏拜倒,道,“阿笙多谢舅母这些年照拂,舅母待我有如亲女,此番恩情阿笙铭记在心。还望舅母多保重身体,切勿以阿笙为念。”
林氏好容易止住的泪再度汹涌奔逸而出,一把拉起她,哽咽道,“好孩子,最是可人疼的,舅母惦记着你,记得捎信回来才是。”
又叙了半日话,周元笙自觉再耽搁不得,只得再三告辞,临上车时,回首望了一眼自小生长居住的府邸,却也只望得见延绵的斗角与飞檐,内中的人与事,俱都被遮掩在那层层重门之后了。
马车缓缓前行,周元笙以肘支头,半靠在车内发怔。彩鸳是自小服侍她的亲信之人,见她若有所思,便问道,“姑娘想什么呢?”
周元笙回过神,一时并未言语,过得一会,似颇有兴致的笑道,“你猜猜看。”
彩鸳侧头想了想,道,“我猜姑娘是想公主,想太太?又或者是想那边的老太太,太太脾气如何,姐妹们好不好相处?”
周元笙闻言,淡淡一笑,良久方摇首道,“我在想母亲。”
彩鸳一愣,不由叹道,“原来姑娘是想郡主了。自上次郡主随建威将军回家省亲,这中间也隔了四五年光景了。说起来,那边塞怎么总是不休战,郡主便也不得归家,来瞧瞧姑娘。”
周元笙凝眉不语,半日方幽幽问了一句,“她们都说我的样子长得想母亲,你瞧着像么?”
彩鸳不意她忽然有此一问,仔细盯着她瞧了片刻,点头道,“比从前更像了,姑娘这几年下来是越长越像郡主,听公主府里的老嬷嬷们说起来,郡主当日可有国朝第一美人的称誉呢。”
周元笙轻挑娥眉,颌首缓缓道,“是了,早前我的样子大约还不十分像母亲,所以她并不想常常见到我。”
彩鸳忖度着她话里的意思,面有不忍道,“姑娘怎能这样想,您是郡主的亲生女儿,就算她和那边府上的老爷不好,也怨怪不到您头上。”她终是有些好奇,亦有些不解,便轻声轻语地问道,“可是……郡主到底因何与老爷分开的,姑娘可清楚个中原委?”
周元笙想了想,摇头道,“那时候我不过才三岁,哪里能记得。只知道,母亲是钦封的郡主,父亲虽未袭爵,却是永平二十九年的探花郎,他二人原是京师人人称羡的一对。可不知为何,竟已和离做了了局。听说还是母亲提出来的,那时节当真是轰动朝野之事,在此之前国朝还未曾有过勋戚和离的先例。”她顿了顿,复又苦笑道,“哪知这还不算完,母亲再度嫁与建威将军,才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彩鸳听得心内唏嘘,一时也无言以对。周元笙接着道,“所以这些年,我虽养在外祖母膝下,得了她老人家垂怜,又遇到舅舅舅母肯疼我一场,已是万幸。不然,我与那失恃失怙之人,又有和分别。”
彩鸳忙摆首道,“姑娘千万别这么想,如今襄国公府不是已迎您回去了么?您可是在担心——久未谋面的亲人待您不如公主那般疼爱有加?”
周元笙懒懒一笑,道,“这又什么好担心的,本就未在一处,自然也没有感情,不过是面上大家都过得去罢了。”
彩鸳不防她说出这话来,登时一怔,只当她心里还有些怨恨母亲,忙柔声劝道,“姑娘这话差了,若是那边老太太,老爷不想姑娘,又何苦巴巴的打发人来接姑娘回去。公主一向最疼您,若不是他们求得狠了,再不会放人的。兴许这趟回去,姑娘便能知晓祖母、父亲是如何爱重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