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庭舒那个时候才三岁啊!
一个三岁的孩子被丢弃在兵荒马乱的陇州,楚老太爷简直不敢想象孙儿这么多年受了多少苦。
“奴婢没扔!”马氏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再次昂起了头,浑浊的眼眸几乎瞠到极致,“老太爷,奴婢不会把三少爷扔了的。”
“奴婢把三少爷交给了一个刚丧子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定会把三少爷当成亲儿子的。”马氏的眼睛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也不知道是在说服楚家二老,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楚老太爷的神情更冷峻了。
没等二老回应,马氏又迫不及待地为自己辩解起来:“老太爷,太夫人,当年奴婢这么做也是不得已的。”
“当时,蒲人还在四处搜索三少爷的下落,奴婢一个京城口音的外地女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实在是太招眼了,走到哪里也避不开旁人的耳目。奴婢根本无处可逃。”
“奴婢是为了三少爷好,才把他交托给那个女人,不然,三少爷肯定逃不过蒲人的耳目,只会落得和世子夫人一样的下场……”
马氏神情激动地说着,那张黝黑的脸颊微微涨红,五官显得有些扭曲。
楚老太爷阅人无数,看着马氏那仓皇不安的眼眸,如何不知道她是在托辞狡辩而已。
楚老太爷懒得与她争辩,语调犀利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马氏:“那个女人是谁?你把舒哥儿交给了谁?”
马氏不敢直视楚老太爷与楚太夫人,又缩了缩身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答道:“那个女人叫朱小莲。”
朱小莲这个名字铭刻在马氏心中十几年,就算是努力遗忘也忘不了。
说句心里话,马氏是同情朱小莲的,朱小莲是个苦命人。
十三年前,蒲人在陇州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朱小莲的丈夫与孩子就是被蒲人所杀,而朱小莲自己也被蒲人糟蹋了,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当时马氏就躲在不远处一个角落里,亲眼看到了这一幕,可是她一个弱女子,也帮不了朱小莲,就算她出去,也不过是多一个人被糟蹋而已。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等蒲人离开后,给浑浑噩噩的朱小莲穿上了衣裳,还把她带回了暂居之地。
等朱小莲再次醒来后,就把之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疯疯颠颠的,她以为她的丈夫与孩子还活着,起初非要去寻他们的下落,还是楚庭舒的存在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朱小莲把楚庭舒误认为是她的孩子,对他体贴入微。
马氏当下心念一动,她带着一个孩子恐怕避不开蒲人的耳目,与其大家一起死,不如各得其所,她干脆就把楚庭舒“送”给了朱小莲,自己趁夜悄悄地跑了。
那之后,马氏就再也没见过朱小莲和楚庭舒,一眨眼,就整整十三年了。
这时,沉默许久的楚太夫人问道:“你可知道那个朱小莲住在哪里?”她的声音已有些喑哑,上半身绷直。
“她夫家姓肖,当年,住在楠康城附近的肖家村里。”马氏立刻答道。
肖?!一直垂眸的端木绯猛地抬起头来,双眸微微睁大。
马氏说的话与人牙子的供词对上了,所有的线索都连上了。
肖天果然就是楚庭舒!慕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的折扇。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楚老太爷瞪着马氏,拳头握得更紧了,手背上浮现根根青筋,怒意翻涌。
又是一阵秋风自窗外吹来,带着几分寒意的微风抚在他额头鬓角,让楚老太爷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
楚老太爷淡淡地又道:“马氏,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事后为何不回京来禀明?”
如果真如马氏所说,那么在临泽城破后,蒲人肯定就放弃楚庭舒了,马氏完全可以回头去把楚庭舒找回来了。就算是她找不到了她说的那个朱小莲,她也可以来京城,把她所知告诉楚家,那么凭借楚家的能力,何至于让楚庭舒流落在外十几年……
马氏连忙为自己辩解道:“老太爷,奴婢没有路引,又是一个妇道人家,京城千里迢迢,奴婢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一个逃奴,还弃了小主子,又怎么敢回来!”慕炎突然开口道,语气冷冰如寒霜。
但凡有点良心的人,当年真是迫不得已的话,事后就该回京告知楚家,那个时候,只要楚家拼尽全力去找的话,一定能够找到楚庭舒的,不至于拖了这么多年,拖得线索全断了。
慕炎的语气、眼神宛如寒潭,散发出了幽幽的寒气,令得马氏胆战心惊,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楚老太爷盯着马氏,又逼问道:“马氏,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奴婢都说了!”马氏再次对着地面重重地连连磕头,咚咚作响,“老太爷,奴婢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后面的事,奴婢真不知道了。”
楚老太爷与楚太夫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闪现希望的火苗,就彷如在黑暗中迷途的旅人在精疲力尽之际看到了温暖的灯光。
对于二老而言,今天能从马氏嘴里得到这个线索,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这么多年来,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孙儿楚庭舒,但是理智告诉他们,以当时的情况,兵荒马乱,死在蒲人手下的大盛百姓数不胜数,年仅三岁的楚庭舒不可能还活得下来,但是现在,他们至少可以确定孙儿没有死在蒲军的手里。
而且,他们又有了关于孙儿下落的线索。
楚老太爷定了定神,心里琢磨着,今天就派出些人快马加鞭地赶去陇州楠康城。
这次真是多亏慕炎了!
楚老太爷再次看向了慕炎,正要说什么,却发现慕炎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马氏。
莫非马氏有什么不对?
这个念头才浮现楚老太爷心头,就听慕炎淡淡地开口问道:“马氏,当年你家三少爷身上可留有什么可辨认的信物?”
马氏抬起头来,红肿的额头上磕了出血,鲜血从眉心淌下,衬得她的脸分外狼狈狰狞,可是马氏却顾不上去擦了。
她皱眉想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脱口道:“有!”
众人皆是精神一振,尤其是楚老太爷与楚太夫人。
马氏急切地往下说:“有一样,是一块羊脂白玉的观音玉锁,那是临行前,大姑娘悄悄给三少爷的。”
楚庭舒身上多了一块观音玉锁,是瞒不住贴身照顾他的乳娘。
马氏也是从楚庭舒口中知道是楚青辞给了他那块玉锁。
当年,马氏抛下楚庭舒逃走时,也曾想过把那块玉锁拿走的,可是那块玉锁被楚庭舒不小心磕坏了,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瑕疵,就是拿去卖估计也卖不了多少银子了。那会儿,她也担心走晚了,惊醒了朱小莲和楚庭舒就走不了,匆匆地落荒而逃。
“玉锁。”楚太夫人低声自语,激动地瞪大了眼,她当然知道这块玉锁,这是她送给大孙女楚青辞的玉锁。
“肖天。”
一个清脆的女音紧接着在空气中响起。
屋子里静了一静,楚老太爷、楚太夫人和慕炎都惊讶地看向了端木绯。
楚老太爷和楚太夫人都不认识肖天,一头雾水。
慕炎眨了眨眼,眸光一闪,唇角若有似无地翘了翘。
“肖天有一块玉锁。”端木绯接着道,目光明亮地看着前方的二老,双手紧紧地捏着帕子。
她没注意慕炎的眼神,她的心思都在肖天和那块玉锁上,拼命压抑着自己激荡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也失言了,照理说,端木绯不该知道唯有楚青辞才知道的玉锁,所以此刻她也只能努力地亡羊补牢。
“前几天,我偶然看到肖公子的脖子里掉出了一块观音玉锁,上面刻着一个盘腿坐于莲花座上的观音,旁边还有柳叶纹。玉锁大概这么大小……”端木绯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了个大小,“只可惜,他的玉锁磕坏了一些。”
听着端木绯的一句句,楚太夫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喃喃地接口道:“辞姐儿的玉锁就是这个样的。”
五年前,辞姐儿落水身亡,在她的遗物里没有发现玉锁,当时楚太夫人悲痛过度,也没多想,只以为是不是她落水时掉进了湖中,却没想到辞姐儿早在十三年前就把那块玉锁给了舒哥儿。
“肖天是谁?”楚太夫人急切地问道。肖天姓“肖”,马氏方才说朱小莲夫家姓肖,难道说……
慕炎伸手拉住了端木绯,抢在她之前说道:“朱小莲把孩子带回了肖家村,她神志异于常人,把那个孩子当做了她的亲生儿子,一直抚养到了五岁。肖家村的其他人都以为那就是朱小莲的孩子。”
慕炎能清晰地感受到端木绯的掌心有一层薄汗,她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慕炎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马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没想到慕炎竟然早就查到了朱小莲身上,心底又是一阵后怕:幸好她方才没说谎,否则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慕炎还在往下说:“那孩子五岁时,朱小莲病重,无力再抚养这个孩子,在临终前,她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点。为了给孩子找到一条活路,她找了一个可靠的人牙子,把孩子托付给了那人牙子,后来人牙子把孩子从陇州带到了晋州华汶镇,卖到了当地的一个镖局。”
楚太夫人的眼眶早就又湿了,眸中含泪,喉头哽咽。
二老与端木绯皆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慕炎,慕炎抬手做了一个手势,那两个着劲装的女子就钳制住马氏的双臂。
马氏惶恐不安地看向了楚老太爷与楚太夫人,垂死挣扎地叫着:“老太爷,太夫人,奴婢没丢下小少爷,饶了奴婢吧!”
那两个女子根本不理会马氏的叫喊,直接把人拖了下去。
马氏不敢挣扎,但还在回头叫着:“奴婢知错了!绕了奴婢吧!”
通往堂屋的门帘被打起又落下,马氏的声音渐渐远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楚老太爷夫妇、慕炎与端木绯四人。
慕炎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那孩子与镖局里其他被收养的孩子们一起长大,跟随镖头四处护镖……直到隆治十六年三月,镖局被当地县令所抄,还杀了镖头和不少镖师,几乎满门尽灭。”
门帘微微摇晃着,簌簌作响,衬得慕炎的声音愈发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