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放的是一件玄色镶嵌貂毛的斗篷。
斗篷的边缘以银线与红线绣着细细密密的祥云纹。
岑隐垂眸盯着那祥云纹,耳边骤然又响起了少女轻快的声音:“岑公子,你喜欢祥云纹还是仙鹤纹?”
岑隐抬手轻抚上斗篷,指腹在那微凸的祥云纹上轻轻地摩挲着,一下又一下。
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缱绻,那张绝美的脸庞上的神情极为复杂,柔和,隐忍,不舍,珍惜……
书房里,静谧无声。
须臾,门帘外又响起了小蝎的声音:“督主,已经是巳时了。”今日岑隐与内阁几位阁老还有要事要商议。
岑隐抓着斗篷一角,眼底闪过一抹犹豫与挣扎,拿起斗篷,又放下……
小蝎与另一个小內侍在书房外静静地等待着,不曾再催促。
又过了一会儿,那道绣着兰草的门帘终于被人打起,岑隐从书房里出来,一袭大红麒麟袍上外罩着一件玄色镶貂毛的斗篷,斗篷的边缘绣着精致的云纹,后方绣着一头张牙舞爪、腾云驾雾的麒麟。
那夹着缕缕金线的麒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神态威仪。
小蝎身旁的那个小內侍笑呵呵地赞道:“督主,这斗篷上的麒麟绣得可真绝了!四姑娘这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他只以为这件斗篷是端木绯孝敬岑隐这个义兄的。
岑隐微微一笑,随手拨了下斗篷,迎着旭日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马匹早就在大门处备好,岑隐翻身上马,率先从东厂驶出,那玄色的斗篷随风飞起,猎猎作响。
小蝎和几个东厂番子如影随形地跟在岑隐身后。
东厂出行,所到之处,那些百姓路人自是避之唯恐不及,一路畅通无阻,一炷香后就来到了宫门。
今日,他们约在文华殿议事,端木宪等几个内阁阁臣早就已经到了,正在东偏殿里喝茶闲话,殿内茶香袅袅。
“岑督主。”
岑隐一到,众人皆是纷纷起身,笑呵呵地与岑隐见了礼。
众人皆是笑容满面,可是气氛却在瞬间变得肃然庄重起来。
待岑隐在上首的一把紫檀木圈椅上坐下后,端木宪等人这才坐了回去。
殿内静了片刻,端木宪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督主,冀州那边官商勾结,从上到下,多是如此,证据确凿,那坊间镇并非是特例。”
坊间镇官商勾结一案爆发后,坊间镇所属坊间县的官员,从上到下撤的撤,关押的关押,问罪的问罪,也派了人去代理县令。
坊间县的问题好解决,真的麻烦的是整个冀州。
这真要认真整顿起来,冀州怕是得翻天了。
端木宪的面色更凝重了,“如今的大盛经不起大乱,把整州的官员全都换下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可能,而且只会让冀州更加动荡。吾等仔细商议后,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徐徐图之。”
游君集等其他几个阁臣也都看着岑隐,尤其是游君集,一颗心是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别人只当他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升降、考课、勋封、调动等等事务,有多威风,可这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这位置有多难为唯有他自己知道。
比如这冀州,要是真的把冀州的官员一次性全都撤了,这吏部又该到哪里去调足够的人手接掌冀州的那些空位……
只是想想,游君集就觉得脑门开始发疼。
岑隐还是平日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令得在场的一众阁臣都拿不住他的心思。
端木宪与游君集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游君集接口道:“督主,吾等是想先给冀州的那些官员示警……”
岑隐挑了挑眉稍,闲适地靠在椅背上,还是没说话。
游君集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在场的其他几个阁臣都给游君集投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游君集硬着头皮往下说:“就是先抓几个祸首来杀鸡儆猴,其他的就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发生的就算了,若是再犯就重罚,绝不姑息。”
游君集也知道太便宜那些冀州官员,可是这也是没法子中的法子了。
“不如就以冀州按察使、左参政、与主簿开刀,您看如何?”游君集艰难地把话说完。
其实内阁出这个主意也是经过反复的深思熟虑,出于大局考虑,如此处置相对稳妥,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案。
岑隐呷了口热茶,就放下了茶盅,淡淡道:“鸡要杀,猴也要杀。”
短短的七个字令得气氛一凛,气温陡然下降。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一众阁臣面面相觑,岑隐的意思莫非真的要对冀州大刀阔斧一番?
这外人只觉得岑隐专权霸道,唯我独尊,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对岑隐的看法却是略有不同,他们与岑隐共事多年,知道岑隐虽然独断独行,但是在朝政大事上,也是会听取他们的意见的。
端木宪斟酌着说道:“督主,这要是把人全撤了,朝廷恐怕没有合适的人选替上。”
岑隐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淡淡道:“不是还是那些候缺的进士吗?”
科举三年一次,偶尔还有恩科,那些新科进士和同进士可不是人人都能候到缺的,还有那些三年任满回京又候不到缺的官员,其实朝廷有一大批待缺的人可用!
那些阁臣们再次互相看了看,岑隐说得这些他们当然也明白,只是——
“岑督主,我怕冀州会乱。”端木宪沉声道,眉心微微蹙起。晋州已乱,南北境未平,冀州不能再乱了!
岑隐慢慢地用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叶,那双幽魅狭长的眸子在茶汤的水光映衬下,显得莫测高深。
“就用莫世琛来替了冀州布政使吧。”岑隐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他说得不是一州的封疆大吏,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莫世琛?
端木宪下意识地看向了游君集,后者赶紧回忆了一番,说道:“督主说的可是左参议莫世琛?”
说么一说,端木宪也想了起来。
莫世琛是冀州的从四品左参议,并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整整有十年了,从履历来看,这十来年,他无功无过,年年考绩都只有中下。
冀州官匪勾结由来已久,从前只是小打小闹,皇帝为了“宽仁”的名声,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当地官员的胆子越来越大,行事也越发猖獗和肆无忌惮。
这莫世琛倒也不是真的大公无私,清正廉明,他只是胆子小,不敢掺和的太深,有人分银子时他也会拿,但要他大开方便之门,却是不肯的。
一来一去,也阻了不少人的财路,再加之本就能力平平,也就时时被打压。眼看着同僚要么升迁,要么调任,冀州上下几乎换了个遍,也就他在这个位子上,庸庸碌碌的待了十年。
这样的人,担得起布政使吗。
端木宪有些犹豫了。
“岑督主。”端木宪斟酌着说道,“莫世琛能力平平,怕是不行的。”
能安于一个小小的从四品左参仪,这莫世琛想必不但能力平平,也是个没有进取心的,布政使的肩上扛着的可是一州的财政、民政,责任何其重大。
岑隐明白内阁的顾虑,淡淡地说道:“旁的不说,莫世琛在冀州十年,想必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对冀州更加熟悉的了。至于能力平平……”
他混然不在意的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道,“如今的冀州,不需要一个‘能力出色’的布政使。”
那漫不经心的笑声在端木宪的耳中却仿佛成为了一记惊雷,震得他一下子明白了。岑隐不是说说而已的,他的的确确是要对冀州大刀阔斧的动手了,而且也早就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包括冀州会面临的动荡。
所以,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能力杰出,面面俱到的布政使,而是一个肯听话的傀儡。
正所谓天高皇帝远,要是换上一个心思活络的,岑隐难免还要花费些心思和精力去拿捏,难以做到真正的令行禁止。
反而像莫世琛这样能力平平,却又胆小怕事之人,更加容易控制,对于命令,必会一板一眼的执行到底,再加上莫世琛在冀州多年,以他来暂代布政使,也更有利于稳定当地的官场。
不止是端木宪,其他的阁老也都想明白了这一点,面面相觑。
自打皇帝重病,岑隐临朝后,他的行事作风是越来越强硬了。
若是皇帝在的话,此刻怕是只会想办法和一和稀泥,只要别影响了他的“盛世”就行。
看来,冀州肯定要动了。
想到会面临的动荡,几个阁臣交换了一下目光,端木宪轻轻了嗓子,想要再劝劝。
岑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说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端木宪的身上,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话锋一转,问道:“端木首辅,你可曾记得当日从坊间县的官员那里抄出了多少银子?”
端木宪想也不想,说道:“共计十三万七千两。”
他掸了掸衣袖,姿态优雅从容,“本座会命锦衣卫和东厂去冀州拿人抄家。”
端木宪先是怔了怔,随即眼睛一亮,声音都激动地颤抖了,“那、那这抄家所得……”
“自然都归于国库。”岑隐的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哪怕是个寻常人,若是受了伤,也总得把腐肉剔了,皮肉才能生长愈合。痛一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端木首辅,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