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不是平静的一个夜晚。
窗外,还是暴雨不绝。
雨水如那数之不尽的利箭射在地面上,水花水溅,噼啪作响,就如同君然此刻的心情一般,激荡不已。
“……阿然,这个时候,蒲国大军已经快到北燕后方。”
封炎随意地捏着一根竹筷,指向了两人之间的沙盘,声音清亮明净。
这个沙盘上插着三种颜色的旗子,黑旗、白旗和红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线条画出了山脉、河流以及城池的轮廓。
君然顺着封炎手里的筷子看向了那片如火焰般的红色小旗子,红旗倒映在他幽深的眸子像是燃着两簇火焰似的,明亮夺目。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要沸腾起来,胸口一片滚烫。
他早就知道自己此次去北境凶险万分,却不曾想到除了火铳营外,封炎竟然还得到了来自蒲国的援兵。
想起封炎在两年前曾经去了一趟蒲国,君然看着封炎的眼神就有些复杂。封炎的“准备”恐怕比自己所预想得还要周全,还要稳妥……
如此,这一战的胜算又多了两分!
封炎手里的那根筷子在那些红旗之间短暂地停留片刻后,渐渐东移,指向了代表北境灵武城与泾原城的那块区域。
“如果我们的推断没错的话,北境那边十有八九是出了什么问题……”
封炎的薄唇微抿了一下,神情冷冽如冰,语调不紧不慢,说是推断,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屋子里的空气也随这句话凝结起来,君然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封炎抬眼对上了君然的眼睛,叮嘱道:“阿然,你去了北境后,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这边新得到了密报,北燕大军在攻下泾原城后,已经连着又攻下了攸戈城,等苏尼城和多伦城被破,那么北境就会彻底沦陷……”
那么接下来,就是北燕大军直入中原了。
最后那句话哪怕是封炎没说出口,君然也是心知肚明,眸色微凝。
君然的目光在代表北境灵武城与泾原城的那块区域停留许久,瞳孔的亮光闪了闪,露出些许沉吟之色,推测道:“阿炎,你说……北境的‘问题’会不会和三皇子有关?”
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巧了,三皇子刚去了一趟北境,这才一回来,泾原城就沦陷敌手,让人不得不多想。
“可能是,可能不是。”封炎的唇边勾出一抹淡淡的冷笑,“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楚,但不管怎么样,北燕来势汹汹,你务必要一切小心。”
君然定定地看着封炎的眼睛,颔首道:“我明白。”
“哗哗哗……”
雨还在越下越大,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这场雨仿佛没有尽头般,雨声一下子就把君然的话尾吞没。
君然唇角轻微上扬,与封炎相视一笑。
“阿然,这个给你。”封炎从怀中摸出一块刻着火焰纹的令牌,放到君然跟前,“这是火铳营的统领令牌,我会在近日再送三千杆火铳和弹药过去北境。”
君然郑重地接过了那块令牌,对着封炎抱拳,目光灼灼。
此刻的他就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锐气四射。
封炎微微一笑,拿着手里的那根筷子随意地把那个沙盘搅乱了,三色旗子全数倒了下去。
这时,外面的雨声渐渐地小了起来,仿佛一曲乐章在经过高潮后,曲调慢慢缓和下来。
君然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帘,激荡的心也一点点地冷静了下来。
他握着手里的令牌,正色问道:“阿炎,为什么要更改计划?”
君然平日里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脸庞上,此刻收敛了笑意,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封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酒,看着杯中的酒水,不答反问:“如果我现在逼宫换君,大盛会怎么样?”
君然双目微瞠,眸子里变得极为复杂,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封炎的顾忌。
他是聪明人,对于大盛如今的困境自是一清二楚,所谓的盛世不过是水月镜花,真实的大盛早就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这个时候任何来自内部的分裂,只会让大盛变得更加脆弱……
封炎想要保大盛。
所以,封炎选择了一条对大盛最好的路。
君然看着封炎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说句实话,封炎的选择也让他很惊讶,明明封炎和安平长公主殿下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八年了,明明一切也都准备妥当……
可是为了大局,封炎他竟然能果断地调整原本的计划,说推迟就推迟,即便那关系到天子之位。
君然表面平静,心脏不禁砰砰地加快,深深地凝视着与他相距不到三尺的封炎。
眼前这个一度让他觉得陌生的少年此刻又仿佛变得熟悉起来。
封炎还是那个封炎。
那个当年与他在北境军中出生入死的少年。
君然心中百感交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雨更小了,屋檐落下一滴滴水珠,“滴答滴答”地回响在耳边。
君然的唇边浮起一抹冷笑,眸子里更清更亮更锐利。
那个昏君慕建铭懦弱多疑、贪婪挥霍、只知玩弄帝王心术,与封炎相比,他们两人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样的封炎,又岂是慕建铭能比的!
“啪!”
君然忽然随手打开了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扇动着。
一下又一下。
扇子之间,他原本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君然,笑意浅浅。
“北境那边,你放心。”君然唇畔的笑意更深,多了几分自信与张扬,锐气四射,仿佛在宣誓着什么一般。
这样的封炎,一定能当起这个大盛!
君然的心口更热了,血脉偾张,眸子里闪着如烈日般的光彩。
只要他们挡住了北燕,大盛没有后顾之忧,那么封炎自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
封炎,他一定可以整肃朝纲,让这个日益腐朽的大盛再重新焕发出生机,让江山万民得以休养生息。
君然给自己斟了茶,对着封炎举杯,就像那仗剑江湖的侠客般,笑得不羁而狂放。
封炎微微一笑,回敬以酒。
北境有君然,他当然放心!
君家的人天生就是将帅,就像是他的大哥薛昭一样!
“阿炎,今日我以茶代酒,等我来日凯旋,我们再一起喝酒,届时无醉不休!”君然仰首把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
封炎举起酒杯,与他敬了一杯,笑道:“你放心去准备吧,这次一定走的成,最迟五天。”
君然立刻从封炎这句话中品出几分深意来。
可想而知,朝中那些主和派恐怕是不会乖乖地放他去北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接下来京中怕是有的“热闹”了。
然而,两个年轻人满不在乎,都笑了,意气风发。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便是。
“阿然,时候不早,你赶紧回去吧。”封炎笑着拍了拍君然的肩膀又道。
君然“嗯”了一声,打算起身告辞,可是话到嘴边,他似乎又迟疑了。静了两息,他看着封炎问道:“岑督主……”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君然的眸子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这大概是这段日子以来,最让他震惊的一个觉悟了。
若是再早几个月,有人告诉他,他只会觉得荒谬,可是现在联想最近发生的这么多事,君然觉得也唯有这个可能了,只有这样,一切才说得通!
封炎怔了怔,慵懒地勾唇笑了。
一双凤眸在烛火的映衬下,瞳孔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目光凌烈。
封炎徐徐地吐出了四个字:
“生死之交。”
云淡风轻,而又铿锵有力。
即便是君然早就料到了,可当他亲耳听封炎确认时,心口还是一阵剧烈的起伏。
果然是这样。
所以,才会有那张调令!
封炎似乎已经从君然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般,唇角翘得更高了。
“所以,阿然,这次你去北境,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京城中……不会再有人给你拖后腿了!”
封炎的话显得意味深长。
联想最近皇帝重病,君然心中一动,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似乎呼之欲出,难道说……
他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性,瞳孔微缩,跟着也笑了,笑得漫不经意。
他站起身来,对着封炎拱了拱手,“京城就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君然的手在窗槛上一撑,如大鹏展翅般飞了出去,身轻如燕。
封炎坐在窗口,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只有那丝丝细雨偶尔随风飘进屋子里。
风一吹,树叶就随性地抖落叶片间的雨滴,如同散了线的珠串般洒落。
雨停了,阴霾散去,夜空中的银月若隐若现。
封炎抬眼凝视着那不染尘埃的银月,眼前浮现一张精致可爱的面庞,对着他巧笑倩兮。
蓁蓁。
封炎近乎无声地念着,心跳随着这两个字砰砰加快。
他很想见他的蓁蓁。
自从八月十五北境传来那道飞鸽传书的密报后,为了重新布署,这些日子,封炎一直很忙,忙得几乎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自然也没时间去看看端木绯。
现在,好不容易才把大事都安排好了,可以稍稍停歇了一下,他就很想很想见他的小姑娘,他的蓁蓁。
封炎掏出怀里的怀表看了看时间,才戍时一刻,蓁蓁应该还没睡……睡了也没关系,就算看看她睡觉的样子也好!
他正想着,身随心动,人已经从窗口飞了出去,轻盈地爬树攀墙,那些树枝被他一折腾,又抖落一片细细的雨帘,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
“沙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