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转了转手里的玉扳指,嘲讽地又道:“你跟阿炎倒是‘兄弟情深’。”
慕祐景没听出皇帝这句话中的深意,还以为皇帝只是随口感叹。他觉得皇帝肯定会喜欢封炎流连风月,意味深长地说道:“父皇,儿臣与炎表哥一向投缘……”
皇帝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个逆子分明半点没反省,甚至不以为错。
“逆子!”皇帝怒声打断了慕祐景,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一只手颤颤地指着慕祐景的鼻子痛斥,“流连风月,沉迷女色,你还好意思挂在嘴边?!”
“你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哼,我们慕家的百年声誉都要丢在你这逆子的身上了!”
想到方才叶承泽、施仁武、魏永信等人都听到了慕祐景买舞伎的事,皇帝就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被丢尽了,气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脸色又白转红。
慕祐景被皇帝骂懵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父皇这么不乐意封炎纳美人吗?这不和父皇的性情啊!
莫非……是因为端木绯是岑隐的义妹?
慕祐景的思绪一不小心就跑偏了,眸光微闪,思绪飞转。
皇帝正在气头上,一眼就看出慕祐景心不在焉,怒火更盛,就像是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般,有什么东西快要喷涌出来……
皇帝随手拿起了一旁的茶盅,猛地朝他丢了出去,带起一阵锐利的破空声。
慕祐景完全不敢躲闪,任由那个茶盅在他的腰侧飞过,摔在后方光鉴如境的大理石地面上。
“咚!”
那茶盅瞬间被摔得粉碎,无数茶水和瓷片四溅,把慕祐景的衣袍都弄湿了一大片,让他看来狼狈不堪。
地面也是一片狼藉。
“父皇恕罪!”
慕祐景扑通一声跪在了流淌着茶水的地面上,以额触地,做出伏跪的姿势,脖颈后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四肢冰凉。
慕祐景怕了,不敢多问,毕竟圣心难测,辩解太多,反而会让父皇觉得他毫无悔改之意,“儿臣知错,儿臣愿领罚!”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一种狂暴的气氛。
含晖堂外不少人的目光都关注着这边的动静,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封炎。
封炎离开了含晖堂后,就火急火燎地出了沧海林一趟,去两条街外的几家点心铺子买了两个食盒的点心,这才又回了沧海林,接着就去了冠云阁。
封炎打算把其中一个食盒给安平,等到了冠云阁后,他才意外地发现端木绯也在那里,登时喜笑颜开。
“娘,蓁蓁,我刚刚去买了些点心,快试试。”
封炎连忙殷勤地把两个食盒都打开了,一副讨好的模样。
安平让宫女重新上了茶,三人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
这个时候距离午膳时间也才半个时辰,其实安平和端木绯都不饿,吃得最多的人还是封炎。
封炎吃了几块点心后,就和安平、端木绯说起了白兰军的事道:“娘,蓁蓁,风陵舫沉船是白兰军乱党搞的鬼,皇上舅舅让我跟着施总兵一起去剿灭乱党……”
说话间,封炎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流连在端木绯身上,难得来姑苏,本来他还计划着明天陪她去庙会逛逛的。
端木绯咬着一片云片糕,第一反应是果然如此。
按照文家的意思,风陵舫乃是精心打造,决不可能沉船。
对此,端木绯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这世上就没有一艘不会沉的船。
只不过,那一天湖面上风平浪静,湖底没什么暗礁,风陵舫也没和什么东西相撞……剩下的可能性也唯有有人蓄意破坏船体了。
“白兰军。”端木绯慢悠悠地念了一遍,这几年,她对时事的所知多来自祖父端木宪,这白兰军她还第一次听说。
封炎见端木绯似乎对白兰军有些兴趣,就解释道:“三年多前,我去皖州剿匪,就曾听人说起过白兰军,那个时候他们还叫白兰宗。”
“白兰宗以他们的宗主白兰为首,那白兰自称天人下凡,能知生前死后成败事,法术高深。”
“这几年长江、运河一带,一些城镇屡次遭受水灾,赋役沉重,还有一些南境流民逃难到江南,艰难度日。白兰常带着门人去这些受灾贫困之地救助当地百姓,以法术给当地贫民送去衣食财物,很得那些贫民拥戴信奉,这几年扩张极快,到如今各地的乱党至少有数万人,改名叫了白兰军。”
“白兰军麾下的逆党都尊称白兰为活菩萨。”
屋子里只剩下了封炎的声音,以及窗外寒风拂过花木的声响。
端木绯秀气的眉头微蹙,神情有些微妙。
人在那种艰难的环境,往往更需要一个信仰,一个可以仰望的人来带领、支持自己继续往下走。端木绯默默地思忖着,又拈起一个蜜枣送入口中。
白兰军之所以会有可乘之机不过是因为那些百姓深陷绝望之中,看不到光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了他们眼前的“活菩萨”身上,被蛊惑着入了乱党……
安平一边听,一边慢慢地以指尖摩挲着茶盅上的浮纹,凤眸中闪过异常明亮的光芒。
屋子里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安排才启唇,忽然问了一句:“阿炎,就你和施仁武?”她的语气中露出一分淡淡的嘲讽来。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的猜忌心重,地方上出了这样的乱子,肯定不会全然把这件事交给蒋州的官员自己来处置。
果然……
封炎饮了口温茶后,就又道:“皇上舅舅还让五军营的于参将带人‘配合’施总兵剿匪。”
皇帝说是一切以施仁武为主,令于参将全力配合,但是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皇帝这是在让五军营的人监视,看看对于这次的事,地方上有没有知情不报……
封炎夹在这两人之中,位置极其微妙,必然会有所为难……
只是想想,安平就心疼起儿子来,亲自把一碟海棠糕往儿子那边送了送。
见状,端木绯下意识地拿起一碟百果蜜糕,也往封炎那边送了送,给了他一个可爱的浅笑当做宽慰。
端木绯心里也很同情封炎。
在中原数千年的历史上,江南永远是一个特别的地方,文人汇聚,这读书人总是比寻常百姓多了那么一分清高。
皇帝的那份罪己诏以及对崇明帝的正名,让皇帝其实有些势弱,因此皇帝自打来江南后,就处处表现得他十分看重封炎,说来也不过是一种皇帝对江南士林的表示罢了……
她能做的也不多,也只能再给封炎端去一碟梅花糕,然后道:“阿炎,你千万要小心。”
别的不说,就这白兰军的教义已经让端木绯觉得不妥,人在绝望中也不知道会发挥出怎样疯狂的力量,总之小心点总没错。
封炎根本就没把白兰军那帮子乌合之众放在眼里,俊脸上眉飞色舞,心里是美得像泡在了蜜罐子里一般。
他的蓁蓁可真关心自己!
他那双凤眸熠熠生辉,比那天上的启明星还要明亮。
安平忽然觉得这屋子有些太亮了,抬眸朝窗外看去,心头的感觉无比复杂。
这些年,大盛内忧外患,战乱频发,在外,周边几国觊觎在侧;对内,各地灾害连连,但是在皇帝的心里,一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若非是赈灾不到位,又怎么会让这些白兰军妖人逆党有了可乘之机。
百姓但凡过得下去,谁又愿意走那条亡命之路呢。
皇帝心里就是割舍不下那份表面上的盛世,却不曾想过这千百年的历史上,所谓的“盛世”之后往往是物极必反,甚至于让朝廷摇摇欲坠……纵观历史,这种教训还少吗?!
偏偏皇帝闭眼不见,掩耳不闻。
“哗啦呼啦……”
窗外的寒风更猛烈了,吹得庭院里的草木疯狂摇曳着,似乎在应和着什么,又似乎是几声长叹划过了空气……
封炎当天晚上就和施总兵、于参将等人一起离开了,前往追剿白兰军乱党,封炎虽然有着带兵之名,却没有领兵之权,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摆在台面上的摆设罢了。
封炎不在了,端木绯也觉得有些寂寞了,每天都和涵星在一起玩,闲暇时,在沧海林里各处作画,江南的园林果然是雅致,她画着画着,就顺手画了好些绣样,让驿使连着她的信捎去京城。
皇帝还是呆在沧海林,又是好些日子没再出去,每天与他的美人们一起听听曲,赏赏花,端木绯在园中画画时,就遇上了皇帝好几回,心里不免感叹皇帝可真闲啊。
皇帝不出门,但是当地的官员却时常来拜见皇帝,送来当地特产,慰问请安,偶尔还送来一些字画和文章。
皇帝便也抽空看了这些文章,只觉得理真法老,文思敏捷,花团锦簇。
皇帝连连赞好,原本沉闷的心情也明快起来,宣了那几个学子觐见,考教学问,勉力恩赏,赞这些学子乃国之栋梁,又夸本地学政督学有功。
随着皇帝的心情由阴转晴,沧海林的气氛也活跃了起来,上上下下皆是松了一口气,只除了几位皇子公主。
二皇子慕祐昌继续被皇帝冷落。
三皇子慕祐景被皇帝罚去姑苏城内的静心寺吃斋念佛。
三公主舒云被皇帝下旨赐了婚……
这些天来,舒云的日子很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