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醒后的低哑嗓音里,透着些许疲惫,呼吸声也滞慢。
一片黢黑中,盛清让发觉那只手凉凉的,似乎比平时要柔软一些。只有在她指腹薄茧紧贴他掌心时,他才感受到往日里她一贯传达的力量。
客厅里只有走钟声,盛清让坐下来,公文包搭在膝盖上,一直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就陪她这样安静待着。
一待待到十点整,座钟鸣响的刹那,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耳畔响起的是2015年晚十点的打钟声,即便闭着眼,宗瑛也很清楚自己回来了。
待最后一声钟鸣结束,宗瑛倏地松开手坐起来,两手撑住额头道:“盛先生,麻烦开下灯。”
她蓦地抽手,盛清让还未回神,听得她吩咐,立刻起身去按亮客厅的灯,又返回沙发询问:“宗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室内转瞬亮起来,宗瑛移开撑额的双手,抬头道:“没什么要紧的。”她声音仍低闷:“有点发烧,上呼吸道有些炎症,可能昨晚受凉了,小事情。”
她说完下意识伸手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指头一勾,只抽出来一截过滤嘴,突然她又将烟塞回去,起身走向储物间。
盛清让只见她从储物间推出一个输液架,又见她从柜子里翻出药液袋和一只药盘,紧接着撕开输液器包装,将一端针头扎进输液袋,动作麻利地将它挂到输液架上。
她挨柜门站着,扎紧止血带,有条不紊地消毒、排气,对着顶上灯光,将输液器另一端针头推入手背静脉。
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直到固定好针头,她才抬头看向墨菲氏管。
透明药液有条不紊地往下滴,她推着输液架走进厨房烧开水。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趴在宗瑛裸露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发烧了,人的反应力也下降,宗瑛不计较皮肤上迅速鼓起的红疙瘩,扭头看向窗外。
夏末凉风涌进来,夜不太亮,竟有几分寂寂滋味。
与壶中声响一起热闹起来的,还有屋外久违的虫鸣声,在宗瑛记忆中,那还是幼年时候才能听到的声响,或许后来也有,但她都没有再注意到。
她走神之际,盛清让走过来,伸手关上十六格窗。
晚上降温了,风既潮又凉,这样吹无疑不利于恢复。他关好窗,又将开水倒入玻璃杯中,给她凉着。
宗瑛瞥一眼茶杯,推着输液架走到沙发坐下,拿过遥控打开电视,随手翻了个频道,屏幕上男播音员正襟危坐,播送的是夜间新闻。
盛清让将水杯放到她面前,宗瑛说:“坐。”
盛清让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拆开药盒,从铝箔药板里掰出两粒胶囊,以为她要服药,没想到她却突然扭过头,盯着自己道:“张嘴。”
他一愣,但还是依言张开嘴,宗瑛将两颗胶囊喂给他,递去水杯,这才解释:“抗菌药,做个预防。”又说:“口服的霍乱疫苗不太方便买,但我想你应该有服用的必要,等我有空再去吧。”
盛清让看着她,就着还有些烫的水,将两颗胶囊吞咽了下去。
她又掰开铝箔纸,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药,接过他手中水杯,迅速饮一口,察觉到烫迅速皱了下眉,囫囵吞咽,放下水杯闭上眼。
客厅电视的音量不高不低,字正腔圆的男声不急不忙地读新闻,宗瑛的呼吸也逐渐慢下来。
盛清让抬头看输液架上的透明袋,药液安安静静流入她的静脉,而她背挨沙发正坐着,风平浪静的脸上写满疲倦。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轻揽她的头,借出肩膀给她枕。
意识到自己忽然萌生的念头,盛清让连忙揉了揉睛明穴醒神,但才揉不到十秒,他右肩就倏地一沉——宗瑛头挨着他,紧闭着眼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她头顶发丝柔软,隐约有洗发水的气味,衣服上则是消毒水的味道。
盛清让一颗心骤然紧绷,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垂眸看过去,她细密睫毛纹丝不动地耷着,鼻翼几不可察地轻轻翕动,唇仍是抿得很紧。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踏实与慰藉,甚至贪心地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然而输液袋里的药液终究会淌尽,电视里的新闻也在同一时刻走到尾声——得喊醒她了。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瑛却突然自己坐正,哗啦撕掉手背胶布,拿过酒精棉球压紧,干脆利落地拔了针。
她处理掉垃圾一扭头,对上盛清让的目光,一秒尴尬,一秒粉饰,最后若无其事地说:“不早了,洗漱完就睡,阿九的状况需要随时盯着,你明早走之前喊我起来。”
宗瑛说完,就避开他的视线去浴室洗澡。
刚才她并没有完全睡着,意识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还是放任自己靠了过去——一种深受潜意识力量驱使、离奇的自我放任。
从七月遇见到现在,短短时间并不足以彻底了解一个人。
但意外的是,虽然聚少离多,却总有被打动的瞬间——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实在谈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七十几年前的上海,灾难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