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烦恼了许久,对面的秦景一直垂着头不言不语。公主踢踢他,斜眼,“说话啊?你又哑巴了?”
“……公主很了解霍公子吗?”秦景轻声问。
公主想了想,“我肯定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啊,但不是跟这个人相处了好几天嘛,该了解的,都差不多了。”下棋,作画,写诗,这些都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胸襟。
公主这几天一直在观察霍青,他在其他方面都和秦景太像了,不动声色,温吞慢热。他和秦景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比秦景有野心,坚韧如倚天剑,即将出鞘,光芒照人。这种人,即使现在不显山露水,日后也一定会被人发现。公主挺愿意做他的贵人的。
秦景便又不说话了,他心里沉静地想:只几天时间,就能把一个人看得这么清。公主该是多注意这个人啊……
秦景心中颤抖,卑微又虚弱。难过的情绪如鲠在喉,让他什么都不想说。她的细心不是只对他,关心也不是只对他……她都替霍公子想前程了,考虑霍公子的未来了。秦景比谁都知道公主的坏脾气,当她对一个人克制自己的脾气时,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喜欢,为什么不能一直喜欢?人心,为什么要变来变去?
他不怨恼公主,他只怪自己为什么不更出色些,为什么留不住公主的目光。人真是太奇怪了,当从来不奢望一样东西的时候,得不得到,都无所谓;当得到了这样东西后,最患得患失的,便是失去。失去一样曾经拥有的东西,比从来没得到过要可怕得多。
秦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很压抑,想些有的没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他不习惯自己想这么多……
“哎你不要握拳头啊,看伤口又裂了!”公主叫道,气恼地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
公主疑心地看秦景好几眼,总觉得他比往日更显得沉默。往日他不说话,但并不消沉。可现在,公主总觉得秦景心情低落,一直在抑郁。
他在难过什么啊?
公主心中一虚,他该不会是想她为霍青考虑前程,却从不曾为自己考虑过吧?
这、这个……怎么能一样啊。
公主第一次看霍青,是把霍青当秦景的影子。她关注霍青,是想看这个影子跟秦景的区别有多大。当发现区别还是很大的时候,公主就自然而然地把两个人分开了。霍青要前程,可以,公主送他;秦景想要前程,这个……公主就得犹豫来衡量去了。
她要秦景呆在自己身边,她不想秦景走。她觉得自己给他侍卫长的身份,就很了不起了……再多的,她真的不想给。
可是万一秦景很喜欢呢?她觉得秦景没有野心,但万一她想错了他呢?
公主敛着眼,挣扎许久,抬起眼看向秦景时,目光有些湿漉漉的,“你是不是很羡慕霍青?”
“……嗯。”秦景眼睫微颤,收回手,放到自己膝上。他不骗公主,他确实羡慕霍公子。他本心不羡慕别的人,他现在羡慕,也只是因为他比自己更配得上公主。
公主神情更挣扎苦恼了,咬着唇,怨恨极了。他果然羡慕了!她就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太善良了,她应该从一开始就把秦景囚禁,毁掉他,这样他就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他必得在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在她耳朵听得到的地方,在她手能抚得到的地方。只有他在,她才有活着的感觉……不是依附于她吗?那就表现出来给她看。
公主想,现在再毁掉秦景,太晚了。舍不得下手……呜呜呜,她真是个可怜的自作自受的公主。
公主有气无力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她要去找大哥找爹商量,有什么的路子,是秦景可以一直呆在她身边,还能完成的?或者她有办法协助秦景的?千万不要那种把秦景派出去的任务……她不想离开他,身体素质又限制了她不能跟秦景一起走。
公主摆出一副很烦恼的样子,直接告诉秦景,她现在不想看到他,看到他就头疼。秦景掩住目中的低落,告退下去了。
季章去寻秦景时,发现秦景又在发呆了。是众侍卫有些担心秦景的状况,才去找和秦景关系不错的季章来开解他。虽然秦侍卫情伤之余,也没有影响日常行为,更没有给别人带来什么损伤。但大家都是侍卫,总是一路人,互相关心的嘛。
一处小院子,一张石桌两个圆凳,季章不客气地坐在秦景对面。他皱着眉看对面的青年,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不支持秦景和宜安公主的事情。
侍卫就应该有侍卫的样子,有侍卫的责任,怎么能跟主子玩感情戏?这是要以下犯上吗?如果季章手下有谁敢勾引小郡主,他肯定直接杖杀。就算小郡主哭哭啼啼地哀求,季章也不会留下这种人教坏小郡主。
可关键是季章认识秦景的时候,秦景已经和公主不清不楚了……所以季章一开始一点都不喜欢秦景,看到他就厌烦。
也是后来相处多了,互相了解了,关系才好一些。但季章也从来不评价秦景和公主的感情问题,别的侍卫觉得这是骄傲,他觉得是耻辱。正是秦景是季章的朋友,季章才会为秦景担心一二分。
看吧,他的担心,这么快就成真了。
季章问,“你打算怎么办?等公主开口让你走?”他顿一顿,“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或许小郡主可以去公主那里打听一下公主的口风。”
秦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手上的纱布,是公主为他包的。其实他的伤只是小伤,连日常行动都不会影响,公主却偏偏喜欢这样。她既是真心关心他的手,又是存心作弄他……公主喜欢看他不自在的样子,乐此不疲。
想到公主,秦景眉间有温柔之意。
但他目中才有温意,又立即想到了霍青。公主看着霍青的眼神是那样专注,她不知道,在她专注的目光下,有个人的心一寸寸结成冰。
秦景一僵,目有暗沉杀意。但很快,那凛冽寒意,又被他收敛了下去。秦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想了许久,神情才重新变得平静如常。
他呼出一口气。
秦景声音清润,“我不想走。”
季章挑眉。
“我从来没主动招惹过公主,一直都是她给,我接受。可是我也不想一直都这样,我不是木头人,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秦景说得平缓,并不像季章以为的那么伤感,“我想主动,做给公主看。”
“主动?”季章面无表情,“你一个侍卫……”他揉揉额角,没有说下去,换了话题,“那有两种结果,一个是皆大欢喜,公主告诉你她和霍青没什么,她心里一直只有你;另一种结果,就是正好反过来。你能接受吗?”
“我能接受。”秦景答得淡然。
季章盯着他,觉得可笑,“能接受?我不信。”
“我做什么,本也不是为了让人信服。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得做我需要做的。即使没有好结局,也无愧于心。”
秦景侧目,隔了半晌后道,“季章,我对公主的爱意,从来没有抱任何指望。我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亲密也会难过,也会不好受……但我依然没指望过她必须只爱我。”
“她不是我的,她值得最好的。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就算我比现在还要我,我依然觉得她值得更好的。”
“我不抱任何希望地去爱她,我只希望她快乐……所以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
最深的爱,便是没有希望的爱。持久,沉静,如山,如海。会难过,会失望,会愤怒,会怨恼……但这都是人正常会有的情绪,并不是他要拿自己的爱去威胁她什么。
秦景对宜安公主的爱,从不抱任何希望。他也不需要她回应,也不需要她感动,他只沉默地去爱她。
所以他能接受她不想嫁给他,能接受她不送他前程地位,能接受她……爱上另一个人。
公主其实很好,很温柔。她只是内心恐惧,有别人都不知道的伤口一直好不了。公主把自己藏在一个地方,始终走不出来。他想带她走出来,带给她笑容和开怀。
然后她想爱谁——她就去爱谁吧。
他不干涉她的心,也不会藏住自己的心。他明明白白,干干净净,他要给她看到。
“如果公主让你走呢?”季章问。
“那我就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看着公主。”秦景淡声,“但我不离开她。”
季章理解不来秦景的这种感觉,他自己没有经历过感情,对感情也没有过期待。他给不了秦景什么建议,倒是秦景快把他说服了……季章起身,决定离开了。
秦侍卫心态这么好,哪里需要他的安慰啊?
公主发现近几日,秦景对她越发好了。她心情真是……万分复杂啊。公主是很喜欢秦景对自己好的,但是她不喜欢秦景对自己好,是另有目的啊。
他就那么喜欢像霍青一样啊?
公主快被自己和秦景气哭了:自己脑子里每天都是“秦景”“秦景”“秦景”,三分之二的空间都围着“秦景”转,就这样……居然还有更多的烦恼袭来!
她平时多喜欢和秦景在一起啊,她现在一见到秦景就头疼,就害怕,就怕他问起不该问的问题。
小郡主来找姐姐,发现姐姐眼眶湿润,好是愁苦地看着秦侍卫出神,欲言又止,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秦侍卫在一边帮姐姐削各种水果,跟没看到姐姐复杂的眼神似的。但秦侍卫耳聪目明,又怎么会没注意到?
刘郁静在门口站半天,觉得这两个人儿真好玩。她从季章那里听说了公主和秦侍卫最近发生的事,作为公主的“亲”妹妹,小郡主就过来看看大姊的笑话。
“大姊,出门玩儿,你去吗?”刘郁静见公主发现了自己,就大大方方地问。
“不……啊还是去吧。”像这种和体力有关的娱乐,公主向来敬而远之,本来说不去。但她一看到旁边的秦景,就改了口。出门散散心,秦景不会总跟着她了吧?
“霍公子也去吗?”秦景突然问,让一对姐妹都惊了下。
小郡主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有些茫然。
公主却立刻警惕问,“你问霍青干什么?”这么快就忍不住向霍青靠拢了?
秦景被公主的剧烈反应弄得一怔,不知道她为什么反应比自己还大。
小郡主没见过霍青,她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经常被大嫂带着出门交际。霍青来府上拜访爹娘的几次,都被小郡主错了开去。但没见过,她也听过这个人,就点了头,“应该去吧。”她记不太清,只知道请的人挺多的。
秦景疑心公主答应去,有霍公子在的原因。但刚才公主那种质问的口吻,看着他的眼神跟看“出轨”的人一样,又让秦景不肯定了。
他干脆不说话了。
于是皆大欢喜,大家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