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孙强同志:
展信安。
不知不觉,我已抵达农村务农三月有余,作为新中国的知识青年,能来到这个美丽而淳朴的乡村,支援这里的建设,我倍感荣幸。
这里的风景与溪源镇截然不同,广阔的田野一望无际,让人一眼就能看见丰收的美满。
我借住的当地人家很友善,总是很照顾我这个南方来的孩子,他们怕我吃不惯北方的酱菜和馒头,还特意寻来了大米。
其实酱菜和馒头也很好吃,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随处可见的柿子树,到了秋天,柿子就红了,像一盏盏红色的小灯笼挂在树梢上。
阿强哥,我很想邀请你过来看看,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风景,可惜新鲜的柿子不好邮寄,我只能寻了些柿饼,好让你尝尝北方的味道。
这里一切都好,你不要为我担心,唯一不好的,大概还是想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在溪源镇的美好岁月。】
随着信件送到的,还有一个大大的包裹,里头不只有满是白霜的柿饼,还有不少当地的土特产。
顾秀秀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说:“阿海这孩子老惦记着咱家,他去下乡多苦啊,这么多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反倒是给你寄过来了。”
孙强笑着说道:“妈,回头你多弄点酸菜和肉酱,我给他寄过去,阿海肯定惦记这一口。”
顾秀秀一听,满口答应:“成,我多弄点,让他能吃个够。”
孙强继续往下看,又叹了口气:“这报喜不报忧的,全说好事儿了。”
北方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上河村那边的知青哪一个不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早早的回到城里头,只是奈何没办法。
上河村还算是生活条件还可以,年年丰收的地方,这里都这样,可以想象严海在北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强心底担心严海的身体,却又鞭长莫及,只得想着法子给他寄东西,免得他吃喝也跟不上,还找孙淑梅买了几大包饼干一块儿寄出。
就像孙强担心的一样,严海刚到的时候,确实是过了一段苦日子。
严海自小身体不好,因为家庭条件不错,这一点倒是也没有妨碍。
如果不是高考忽然取消,按照他的成绩,好歹是能考中大学,当一个不用风吹雨打的办公室文员。
只可惜混乱打破了严家的计划,万事不由人。
背着大大的包裹,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严海心底彷徨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会被分到哪里,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长达几天几夜的火车,已经让严海精疲力尽,走路都在打颤不说,整个人更带着狼狈和颓废。
站在人群中,严海只是被动的被人群推着走。
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严海已经被挤得满头大汗,他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却不得不忍耐着。
“去杨林村生产队的知青在这儿集合!”
严海连忙往那边走,扯着嗓门喊话的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严海瞧着,觉得他比孙强还要高一些,那膀大腰粗的架势,一看就不好招惹。
男人瞥了他一眼,皱眉道:“嘿,又分了个小鸡崽。”
显然十分不乐意接受南方来的知青,觉得他们一个个娇滴滴的不会干活,纯属是给他们生产队添乱的。
严海抿了抿嘴,没有反驳,只是说:“我会好好干活的。”
男人听见这话,倒是多看了他一眼,心底觉得至少是个听话不惹事儿的。
很快,七八个知青集合完毕。
男人看了看名单,皱眉道:“怎么还差两个人,这黑妹和刘云去哪儿了,你们谁认识?”
众人都是摇头。
男人骂骂咧咧道:“不会是在火车上把自己弄丢了吧,火车可不归我们生产队管。”
又等了一会儿,男人便说:“看样子是不来了,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咱先走吧。”
还没等他们出发,一个声音传过来:“大哥,等等,你们是不是杨林村生产队的?”
“你俩刘云和黑妹?”男人不耐烦的瞪着她们,“怎么这么慢,不知道大家伙儿都等着吗,感情耽误的不是你们的时间。”
刘云连声道歉:“大哥,真对不住,是我朋友在车上晕倒了,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男人见她们迟到是有原因的,这才缓和了脸色,只皱眉问道:“她有什么毛病?”
严海下意识的往两个女知青那边看,却瞧见那一直没说话的小姑娘瘦瘦小小,脸色蜡黄蜡黄的,皮肤发黑,长得只能算普普通通,却有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而此刻,那双眼睛正紧紧的盯着自己。
严海心头一跳,下意识的避开她的视线,没注意到黑妹从欲言又止,到低头沉默。
“没什么毛病,就是家里没给粮食,这都是饿的。”刘云帮忙解释道。
“等到地方吃上几顿饱饭就没事了,真的,她身体好着呢。”
男人也不多说什么,带上他们往杨树村走。
杨树村看起来条件还不错,接他们用了牛车,帮忙装了行礼,当然,知青们只能靠着两条腿走路。
两个小时过去,杨树村却还不见踪影,累得知青们都忍不住抱怨起来。
严海锤了锤自己的双腿,因为来之前做过心理准备,他倒是还好一些,只是也累。
男人也不管知青们的抱怨,只说:“你们跟得上就跟上,跟不上的就慢慢走,不过我可告诉你们,这边晚上有狼出没,要是被狼追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一说,谁还敢拖拖拉拉,咬牙也得跟上去。
忽然,刘云一声惊叫。
黑妹原本就没吃饱,这一路都是靠着意志力撑着,走了俩小时终于撑不住了,整个人软绵绵的倒下来。
男人一见也急了:“这,这可怎么办?这儿也没大夫,可别闹出人命来。”
用力掐了两下人中,黑妹才缓过劲儿来。
刘云连忙扶着黑妹,往她嘴巴里灌了两口水,又说:“她没事的,只是饿了,请问哪位同志包里头有吃的,能不能先借一点?”
其他知青面面相觑,都有些舍不得,毕竟从杨树村的位置就知道,那就不是个物资丰富的地方,现在大方了,到时候自己得受罪。
严海却没犹豫,打开自己的包裹:“我这儿有奶糖,先让她吃一颗吧。”
刘云一看,居然是一颗大白兔奶糖,也顾不得客气,剥开了糖纸就往黑妹嘴巴里头塞。
黑妹还能吞咽,甜滋滋的奶香味入口即化,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严海。
被她这么盯着,严海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总觉得眼前的女知青十分熟悉,就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一眼,就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却挡不住这一刻的凝望的熟悉。
可仔细一看,他却根本想不起来,黑妹的模样,名字,身份背景都是陌生的。
难道只是巧合吗,因为黑妹长着一张大众脸?
黑妹抿了抿嘴,吃了奶糖似乎好了许多,她挣扎着站起来:“谢谢,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人没事就好,你实在是撑不住的话,就在牛车上坐一段。”男人指了指牛车。
黑妹却摇了摇头,这里这么多人,女知青也不少,大家伙儿都在走路,她不能搞特殊。
男人也没勉强,只是说了句:“坚持不住的话说一声。”刘云担心好朋友,伸手扶着她慢慢走。
严海走在前头,忍不住一次次回头去看她们俩,每看一次,他就觉得黑妹越发的熟悉。
那种熟悉就在那一眼里,刻入了严海的骨髓,让他完全无法对黑妹的窘况视而不见,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应该好好照顾这个女孩的想法。
严海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吓了一跳,但那种感觉并未消失,反倒是愈演愈烈。
想了想,严海走过去,迎着两个女知青疑惑的眼神,他伸手将剩下的奶糖都递给了黑妹:“你拿着慢慢吃,坚持不住就吃一颗。”
黑妹抿了抿嘴,望着他的眼神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说:“太贵了,我不能收。”
严海却直接将奶糖塞给她:“咱们都是一块儿下乡的知青,理所应当互帮互助。”
不等黑妹拒绝,严海就往前走了。
黑妹低下头看着手心的奶糖,眼底是复杂的滋味。
刘云还以为她不好意思,低声道:“小妹,这大白兔奶糖是好东西,可贵了,你先拿着吃,不然身体哪里吃得消这么走。”
“你要是觉得心里头亏欠的话,等到了地方咱再想办法还那个男知青人情呗。”
“嗯。”黑妹低声应了,将那几颗奶糖紧紧的握在手心,嘴角却忍不住溢出微微笑意。
刘云见状才松了口气:“这样就对了,哎,你在车上那一出可把我吓坏了,跟忽然摔坏脑袋不记人了似的。”
黑妹沉吟道:“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有啥不敢相信的,你家就是有了后妈就有后爸,不让你下乡难不成还让他们家那宝贝女儿来?”刘云愤愤不平的说着。
“其实要我说,下乡也没啥不好的,至少能吃饱肚子,你留那边还不得给他们当牛做马还不得好,说不定过两年还得把你卖了彩礼钱。”
“这做人啊就得想开点,想开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才是正事,其他都是虚的。”
黑妹慢慢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她遥遥的望着眼前的背影,明明近在咫尺,却似乎远在千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岁月轮回,自己跟心上人又来到了同一个地方。
也许,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而她,会不惜一切的抓住。
北方农村的生活,跟严海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跟上河村不同,杨树村没特意为知青们修建知青所,所有的知青都要借住在当地人的家里,严海就暂时借住在接他们过来的男人赵大虎家中。
借住在别人家,不方便的地方就多,一家人还有磕磕碰碰的,更别提突然进来个陌生人。
幸亏严海不是难相处的人,赵大虎一家也热情周到,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倒是勉强还算融洽。
相比起严海,其余借住的知青磕磕碰碰更多,甚至还有人直接跟当地人闹翻了,最后没有人愿意让他借住,只得灰溜溜道歉的事。
严海牢记着父亲的话,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当地得融入村子,跟他们打好关系。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带过来的一些小糖果点心,慢慢的拿出来送给家里头的孩子,很快,赵大虎一家果然对他更热情。
下地干活也累,严海从小到大就没干过农活,有时候一天干下来,只觉得手脚都是新磨出来的茧子,都磨出了鲜血。
严海也痛,但愣是一声没有抱怨。
慢慢的,赵大虎倒是对他改观不少,一开始觉得这南方来的知青白白嫩嫩,斯斯文文,一看就不是干活儿的料,只是见他脾气好才让他住进来。
时间久了,赵大虎倒是真心喜欢严海,觉得他虽然不是干活那块料,但为人踏实厚道,待人和气,脾气也温和,最重要的一点是读书多却不骄傲,平时闲下来的时候,他还愿意教家里头的孩子读书。
赵大虎在生产队能说得上话,寻了法子给严海换了轻松点的活儿,让他不至于干完活就累倒,每天都能腾出时间来教孩子。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严海一开始只是想跟赵大虎一家打好关系,再加上他自己确实是喜欢孩子,才开始教他们读书,没想到最后,倒是为自己争取到了机会。
在杨树村的那些岁月中,严海从下地干活,到做一些轻松的农活,最后还成了生产队小学的临时老师,也多亏了他这良好的人缘。
人缘好了,下乡的生活似乎也就没那么艰难。
唯一让严海觉得烦恼的是,他总觉得自己着了魔,中了邪,几次三番的觉得一块儿下乡的那个女知青黑妹熟悉。
一开始,他们俩的交集并不算多。
只是黑妹吃了他的奶糖,大约是觉得亏欠,时不时反过来帮他干一些农活,严海觉得很羞愧,他一个大男人,干活还不如一个常年吃不饱饭的小姑娘。
但是慢慢的,严海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总是不由自主的看向黑妹,人群之中,不管黑妹站在那里,他总能一眼找到她。
偏偏严海却不敢去看黑妹的眼睛,那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总藏着让他害怕,又让他悸动,却猜不透摸不到的情绪。
黑妹话不多,却总能说到他心坎儿里去,明明他们俩人才认识不久,但却分外的合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严海都觉得自己能瞬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严海时常觉得自己想太多了,黑妹总是冷冷淡淡的,她过来搭把手帮忙,也只是吃了他的奶糖,觉得心里头愧疚罢了。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会想起那双眼睛,甚至觉得那双眼底蕴含着对自己的深情。
严海想:我一定是疯了。
不知不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白小花。
似乎从黑妹出现的那一刻起,严海心底白小花的影子便一点一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长得没有白小花那么美丽,皮肤没有那么白皙,也没有那么开朗爱笑,甚至有些沉默的黑妹。
严海曾想过避开黑妹,不再跟她接触,他觉得自己心底还忘不掉白小花,就不该靠近另一个姑娘,那样子会害人害己。
但思念总会让他的计划失败,只要一天看不见黑妹,他便会担心的吃不好,睡不着。
黑妹会不会又挨饿了,她今天累不累,她晚上吃了什么,她跟谁说了话……
白小花放弃他们多年的感情,转身嫁人的时候,严海悲痛欲绝,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的心跟着一块儿死了。
当时严海无比的确定,自己是真心真意喜欢白小花的,甚至愿意继续等她。
可是现在,在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姑娘,却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魂牵梦萦、朝思暮想、难舍难弃。
在写给孙强的信中,严海比面对黑妹的时候更诚实:
【阿强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离开溪源镇之前,我曾觉得此生挚爱就是小花,即使她离开了我,也无损我们那些年的感情。
她走了,我却还记得我们之间永恒的诺言,大柳树是我们的见证。
我曾以为,自己会在以后的无数岁月中,怀揣着对她的爱意,即使孤单,也不放弃。
我无法相信自己竟然是个极其薄情的男人,就像书中那些负心汉一样,离开之前,心里有一个,来到这里,见到黑妹之后,心里又有了一个。
阿强哥,我不敢向黑妹诉说我心底的爱意,我怕她不答应,也怕她答应,我怕她将来知道这一切后,会对我失望。
如果真有那一天,在那双充满故事的眼睛里看到对我的怨恨……不,我简直无法想象。
也许我该离她远一些,不再打扰她,但是我又不能一日不见她,只要一日不见,思念便会人发狂,灼烧着我的理智。
只有在信上,我才敢厚颜如此的说,每次见到她我心底都觉得欢喜,早就将曾经的爱情、永恒的诺言抛在了脑后。
甚至有时候跟她在一起,我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一种小花重新回到了我身边的错觉。
我不该这么想,这样对她极不公平,也对不起我心底的爱意。
但我又无法控制自己,相处的时间越多,我越发无法克制这种想法。
阿强哥,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收到信的时候,孙强差点大笑三声,连夜写了信寄回去。
【阿海同志,人不该沉溺于过去,我们应该放眼于未来,两个人都坚持才叫承诺,只有一个人坚持那叫愚蠢。
你不该隐瞒和克制自己的感情,这也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如果她怀揣着同样的感情,却得不到你的回应,只有逃避和冷漠,难道不也是一种伤害吗。
阿海,拿出你的勇气来,你应该将自己的担心和爱情都告诉她,她才是那个有资格做选择的人。
期待你的好消息,你一辈子的朋友孙强。】
总结起来一句话,严海别回头,赶紧往前冲,最好立刻把白小花忘了。
孙强之前还担心严海不习惯北方,但是现在却觉得严家父母将儿子送去下乡,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个决定,要不然严海能再遇上心爱的姑娘,忘记那个变心的白小花?
也许是孙强的信给了严海勇气,亦或者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情。
年底的时候,孙强又一次接到了严海的一封信,这一次,他没有了犹豫和彷徨,变得坚定无比。
【阿强哥,你说得对,一味的逃避是无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