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的生产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丑时一刻开始发作的。与往常不同,除了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伴随在侧,连钦天监的监正与监副也守在偏殿,候着星象所昭示的祥瑞之胎的诞临。
冬夜深寒,皇帝坐在偏殿,听着如懿痛楚的呻吟声,连连搓手不已,急道:“朕不便进产房,你去唤个嬷嬷来问问,是什么缘故,怎么还没动静?”
海兰一脸焦灼,一时按捺不住,陪着皇帝道:“皇上,要不臣妾进去瞧瞧?”
皇帝的口吻不安且不耐,道:“这话你方才就问过,接生嬷嬷们说孩子的胎位不大好,不容易生,其他并无大碍。人多反而手杂,朕才不让你进去的。”
李玉看出皇帝的焦急与担心,忙劝道:“皇上安心,皇后娘娘已经生产过两次,这次不会有碍,一定会顺顺利利生下一个小阿哥的。”
钦天监监正忙赔笑道:“李公公所言甚是。皇后娘娘胎气发动的时候也是个上上吉时呢。微臣已经算过,只要在日中前后出生,那么皇后娘娘这一胎无论男女,一定贵不可言。”
皇帝长嘘一口气,稍稍轻松几分:“若是公主便罢,朕便立即封为固伦公主。若是皇子,朕连名字都想好了,便叫永璟,取玉之华彩之意。”
钦天监监正连连道:“璟,玉光彩也。皇子行永字辈,公主行璟字辈,皇上取此名,可见重视。且皇后娘娘怀上此胎之时,紫微星华光闪耀,皇上取此佳名,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天色将明时分,如懿的呻吟声随着一声痛厉的呼叫戛然而止。皇帝有过几多子女,听到这一声痛呼,便知是要生了。然而期待中的儿啼声并未响起,只是一片难堪的静默。
监正听得声音怔了怔:“这是生了么?这么快?可还没到日中时分啊!”
李玉伸长了脖子向外探去,轻声道:“听这声音像是生了呀?怎么还没儿啼声呢?”
他的话音未落,隐约有几声惊惶的低呼响起,海兰心里微微一沉,不知怎的,便觉得周身寒浸浸的,像是外头的寒气透骨逼进。可是殿内,分明是红箩炭烧得滚热,入置三春啊!
偏殿的门骤然被推开,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们跌跌撞撞进来,哭丧着脸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帝的脸色倏然如寒霜冻结,厉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皇后不好?”
为首的正是田嬷嬷,她吓得瑟瑟发抖,回禀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产下了一个小阿哥。”皇帝神色一松,尚来不及迸出一个笑容,田嬷嬷又道,“可是小阿哥才离了娘胎,就没了气息,已经离世了。”
皇帝大惊之下踉跄几步,跌坐在紫檀座椅之中。海兰急得脸色大变,顿足道:“那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如何?”
江与彬跪在地上道:“皇后娘娘因为生产时用力过度,气竭晕厥。微臣已经给娘娘服下山参汤,静养片刻就会好的。”
皇帝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在殿中搜寻不断:“小阿哥,朕的小阿哥呢?”
菱枝抱了一个小小的襁褓在怀,含泪上前道:“皇上,小阿哥在此,只是无缘了。”皇帝的手微微发抖,想要去掀开盖着孩子面容的白绢,却无论如何也拈不住那白绢。到底是海兰忍不住,掀起白绢望了一眼,孩子已经被擦洗干净了,面颊青紫发黑,双眼紧闭,显然是被脐带勒住活活窒
息而死。
海兰眼中一热,泪水潸潸滚落。她用力捂着嘴,不让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勉力道:“好好抱下去吧。”
皇帝看了孩子一眼,目光如被烈风扑灭了的火苗,颤颤巍巍,已忍不住落下泪来。他的气息像哽在喉头一般,抽搐着道:“小阿哥怎会如此?”一众接生嬷嬷吓得筛糠似的乱抖,如何说得出话来。还是江与彬忍了泪道:“皇上,小阿哥一出生便没了气息。嬷嬷们抱出来时微臣查看过,是脐带绕在了小阿哥的脖子上,足足绕了三圈,才使得小阿哥窒
息而死。”海兰的心口像是被巨石死死压住,压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脑中一片混沌,脸色难看极了,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厉声道:“按着规矩,后妃生产之时太医都是候在外头以备不时之需,只有接生嬷嬷们可以守在
身边,当时到底是谁接生的?说!”海兰一向温和静默,即便协理六宫,也是宽和待下,何曾有过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后头跪着的一个接生嬷嬷道:“奴婢等六人为皇后娘娘接生。但从皇后娘娘体内接出小阿哥的,唯有田嬷嬷一人。因为田
嬷嬷是奴婢等人中伺候各宫小主生产最多的,资历最深,经验也老到,所以这最难的事,都由田嬷嬷亲力亲为。”
田嬷嬷一脸惊恐不安:“皇上,皇上,奴婢伺候皇上与先帝两朝的后宫嫔妃生产,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见到。奴婢实在惶恐。”她汗如雨下,拼命磕头不已,“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海兰的嘴唇哆嗦着,喝道:“小阿哥在皇后腹中一直安好,胎动如常,只是胎位稍稍不正而已,怎会在离开母体之时才发现脐带绕颈没了气息?”田嬷嬷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洇出油腻腻的水光。她惶然道:“回愉妃娘娘的话,妇人生产,本就形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皇后娘娘年近四十,身体自然不如年轻时适合养育。且,且有五公主夭折之事伤怀,
所以影响小阿哥也未可知。”另一接生嬷嬷亦道:“皇上,愉妃娘娘,孩子在母腹中,本来一切就只凭太医脉象诊断判定是否安好。然而生产之事险之又险,什么事都会发生,小阿哥的胎位又不太正,这样的事在民间也是常见,所以,
所以……”
她话音未落,皇帝一眼瞥见立在一旁的钦天监监正,立刻飞起一脚踹向他身上。那监正如何敢躲避,生生受了这一脚,滚落地上。
皇帝双目通红,既怒且伤心,道:“你们不是说皇后这一胎怀的是祥瑞之子,上承天心,下安宗兆,还说紫微星泛出紫光,是祥瑞之兆!如今看来,全是一派胡言!”那监正连滚带爬地跪起来,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皇上!皇上!微臣夜观星象,不敢胡言啊!且微臣也说了,阿哥在日中前后出生是最吉祥的。至于为何绕颈而死,微臣,微臣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他
痛得龇牙咧嘴,却实在不敢痛呼出声,只得咬着牙道,“皇上要责罚,微臣自甘领受。只是微臣也不知为何如此,但求死个明白。”他磕了个头道,“皇上,微臣请问皇后娘娘生辰何时?”
皇帝气得脸色铁青,如何说得出话来,扬了扬下巴。李玉会意,便道:“皇后娘娘的生辰是戊戌年二月初十日酉时三刻。你这样卑贱的奴才,能知道皇后娘娘的生辰,也算死而无憾了。”监正掰着指头,眉心紧锁,算了片刻道:“皇上,皇后娘娘是戊戌年所生,生肖为狗。而今年是乙亥年,生肖为猪。流年对冲,以生肖大者为胜,生肖小者非死即伤。”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此刻正是卯时二刻,天色欲明未明,皇后娘娘生辰是酉时三刻,正是日暮时分,二者也是相冲。本来皇子属阳,若能在日中时分出生,便会贵不可言。可从皇后娘娘的生辰来看,命相极阴,才克住了小阿哥在此时
出生,结果断了性命啊!”海兰未等听完,已经勃然大怒。她气得浑身乱颤,发髻间的珠花钗珞玎玲作响:“小阿哥未生之时,你极尽阿谀,言说祥瑞。小阿哥出生夭折,便将一切都推脱到皇后娘娘身上。”她直挺挺跪下:“皇上,臣
妾恳请皇上治钦天监监正妄言犯上之罪。”
那监正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皇上,皇上,微臣不敢妄言。恕微臣狂妄,五公主被疯犬咬伤而死,也正是因为皇后娘娘命相极阴,才招来犬患,从而累及在旁的忻妃娘娘和六公主啊!”
海兰惊怒交加,转首怒叱道:“你胆敢污蔑皇后!简直罪该万死!”皇帝的面色变了又变,两颊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有惊涛骇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过。良久的静默,几乎能听到众人面上的冷汗一滴滴滑落于地的声响。火盆里的炭火熊熊地燃着,一芒一芒的火星
灼烫了人的眼睛,偶尔“哔剥”一声轻响,几乎能惊了人的心腑。皇帝的声音极轻,像是疲倦极了,连那一字一句,都是极吃力才能吐出:“十三阿哥赐名永璟,乃朕嫡子,朕心所爱。然天不假年,未能全父子缘分。追赠十三阿哥为悼瑞皇子,随葬端慧太子园寝。”他顿一顿,“一众接生人等,照料皇后生产不力,一律出宫,永不再用。钦天监监正,妄言乱上,污蔑皇后,革职,杖毙。”他说罢,遽然起身离去,衣袍带起的风拂到海兰面上,她无端端一凛,只觉拂面生寒
。
海兰膝行两步,跟上皇帝道:“皇上不去看看皇后娘娘么?”
皇帝的脸对着殿外熹微的晨光,唯余身后一片暗影,将海兰团团笼罩:“皇后生产辛苦,愉妃好好陪陪她吧,也叫江与彬好生照料。朕累了,且去歇一歇。十三阿哥的事,你缓缓告诉她吧。”海兰还要再说,一阵冷风卷着雪子飕飕扑上身来。半晌,人都散尽了,连江与彬都赶去了如懿殿中伺候。她木然地站在殿门前,身子无力地倚靠在阔大的殿门上,任由生硬的檀木雕花生生地硌着自己裸露
的手腕,浑然不觉痛楚。
叶心赶忙扶住她道:“小主,您别站在风口上,仔细伤了身子。”
海兰吃力地摇摇头:“姐姐又一个孩子没了,这样不明不白地,不知姐姐知道了,会伤心到何种境地。”
叶心将一个画珐琅三阳开泰纹手炉塞到她手里,替她暖上了,道:“小主关心皇后娘娘也得留心自己的身子啊,否则还有谁能陪着皇后娘娘劝慰呢?往后的日子,还靠小主呢。”海兰望着外头雪子纷扬洒落,那一丁一丁细白冷硬的雪子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敲打出“咝咝”的响声。那雪白一色看得久了,仿佛是钻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连满心的酸楚亦不能化作热泪
流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雪白而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有旁人闯入,那是闻讯匆匆赶来的绿筠和忻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