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边缘连天空都凝聚着终年不散的土灰,集市熙熙攘攘,人人脚底尘沙弥漫,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牛马圈中不时传来响亮的嘶鸣。
一个身形精悍、腰佩弯刀的少年连退数步,避过了嬉笑推搡跑过的小孩,又快步赶上问:“怎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啊,师父?”
“一个月一次。”谢云头也不回道,“今日是大集。”
他脚步在一处花摊前顿了顿。
说是花摊,其实只有几篮小白花用线连成的花串,花瓣边缘已经快萎了,被一个白发苍苍的卖花妇守着,在这拥挤简陋的沙漠集市中格外打眼。
“后生仔——”老妇看看从后面快步赶上来的少年,沙哑着嗓子笑道:“啧,好俊俏的后生,买朵花送给你媳妇吧?”
“……啊?”
在荒漠之地挣扎长大的孩子天生体格结实,当年单超被捡回去的时候瘦得像根柴禾,身高还不到谢云胸口;这才几年光阴,他就比他师父还高了。
谢云没带面具,但全身连同面部都被裹在灰白色的亚麻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形状秀美深邃的眼睛。单超看看他师父,也没想到老妇竟然会这么认错,当即脸上一热,结结巴巴道:“我……不是……这个……”
谢云已经收回了落在花串上的目光,一言不发向前去了。
单超慌忙对老妇赔了个罪,拔腿追了上去。
他们在集市上换了盐、布、日常必需品,离开小镇回到沙漠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荒漠中河床在夕阳下泛出金红的光晕,砖石垒成的小院坐落在土坡下,屋顶上的毛毡在风中摇摆,发出噼啪的拍打声。
这是他们的家,单超从生下来到现在最舒服自在,感情也最深的地方。
他进屋去放下包袱,利落地收拾炉灶准备生火,突然听见门外传来鸟禽翅膀拍打声,紧接着谢云快步走出小院。
“师父?”
没有回答。
单超放下柴禾,走出厨房,停在了门框后。只见小院中谢云背对着他,撒手放飞了一只信鹰。
这已经是半个月以来的第三次了。
从他们在荒漠中安家落户开始就与世隔绝,别说信函了,如果不去集市的话,十天半个月不见外人都习以为常。
从两年前起渐渐有信鹰上门造访,单超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大多数时候带来的都是一支小铁筒,里面就算有纸条,也只能装短短半张,写不了几个字。
这样的信鹰差不多三四个月才来一次,他猜是远方有人在联系谢云,但每次问起时,谢云回答他的总是一片沉默。
谢云跟自己不同,应该是有家人的吧,单超想。
他应该有父母,有亲戚,有兄弟,有朋友……
说不定还有青梅竹马,还有红颜知己。
“师父?”
谢云没回头。
“师父?”单超走上前:“又收到信了?”
谢云猝然将手中的羊皮纸卷握成一团,转过身。
仔细看的话他表情有点奇怪,阴影笼罩在轮廓深刻的侧颊上,仿佛冰川上投下的幽深不清的暗影。
“没什么,”谢云低声道。
“……你要写回信吗?”
谢云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走向屋里。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风将他束起的长发卷起,发梢掠过少年刚硬的面颊。单超蓦然回过头,嘴唇动了动,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和冲动突然涌上了咽喉:
“……你的家人……在催你回去吗?”
谢云正跨过门槛,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狂风裹挟在黄沙中,从他们之间呼啸而过,向着更远方暮色四合的沙丘席卷而去。
“我没有家人,”谢云说。
他掀起毛毡,一低头迈进了屋。
那天晚上单超睁着眼睛,望向眼前黑暗的房顶,耳边灌满了窗外风沙呜呜咽咽的泣鸣,和身侧谢云一声声悠长的呼吸。
他爬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静静俯视昏暗中温热起伏的身体。
土屋非常小,炕上只睡得下一个人,早年单超还小的时候谢云让他睡炕上,自己睡地下。后来单超一年年长大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突然生出了某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复杂情愫,羞怯、忍耐,又充满了急不可耐的占有欲,仗着自己年轻力壮非要睡地铺,硬把谢云赶上了炕去睡。
就像雄兽看守着自己的伴侣,充满了骄傲和郑重。
谢云已经睡熟了,月光越过窗棂,洒在他半边苍白的脸颊上,连皮肤都隐约泛出皎洁清冷的光晕。单超用手指隔空抚摸他面颊的形状,动作贪婪而仔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年少无知的时候,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永远,在这荒凉的世界尽头只有他和谢云二人互相依靠,直到这漫长生命的最后一天。
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和不得不面对的分离。
谢云说:“我没有家人。”
——真的没有吗?
来自“外面”的谢云,来自更广阔更繁华世界的谢云,收到越来越多信鹰的谢云。
真的没有人在远方更具吸引力的花花世界里,等待着他吗?
第二天地平线刚蒙蒙亮时单超就离开了,他在沙漠中纵马飞驰,将与沙丘一色的黑夜远远抛在了身后。
直到正午时分他才回来,在小院门前翻身下马,拴好缰绳,兴冲冲推开院门:“师……”
谢云直挺挺站在院里,手中捏着一张小小的羊皮纸卷,指甲已微微泛出了青白。
单超条件反射回头一看,果然有个小黑点正往天穹振翅飞去,那是信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