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亥站在一个宽广的厅堂之中,这个厅堂装潢得古香古色,但并没有太多摆设,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空旷。而胡亥面前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出了鞘的古刀,有的锈迹斑斑,有的却依然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胡亥满意地看着这些古刀,他小时候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刀这种兵器,总觉得刀刃之上沾惹了鲜血太过凌厉,杀气太盛。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收集古刀的呢?
“刀剑虽利,但并非凶器,端看握在谁人手里。汝可以用其杀人,也可以用其保护所爱之人。”
是了,在皇兄对他说过这句话之后,他就深深地爱上了收集刀。可是纵使收集了如此之多的古刀,却还是不能保护自己真正想保护的人。甚至……甚至皇兄最后也惨死在锋利的刀剑之下……
赤色的小鸟站在胡亥肩上,一边用尖尖的嘴喙梳理着翎毛,一边不屑地看着墙上那些冷冰冰的同类。它才是主人最喜欢的一把刀,这些货色还差得远呢!
胡亥却由这满屋的利刃想起了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那一把。本来知道那琢玉所用的刀应在哑舍之中,可是没曾想那人能把那珍贵的刀随手送人。
难道对方一直是在玩障眼法吗?否则为何九龙杯吸取了那个医生的灵魂,皇兄却并没有醒过来?那个医生其实并不是皇兄转世?另外的那个人才是?
算算年纪,还当真符合……
“胡少爷,这次的棋会还照例吗?”苍老的声音在厅堂之外忽然响起,话语间还夹杂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胡亥从回忆中惊醒,看着满墙的古刀,眯起了那双赤色的双瞳,淡淡道:“照常举行,我记得你也到了需要棋会的时间了。”
“多谢胡少爷垂怜。”苍老的声音立刻激动起来,咳嗽声越发控制不住,连忙告罪要离开。
胡亥皱了皱眉,加了一句道:“对了,这次棋会记得请一个人。”
“胡少爷请吩咐。”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少爷点名要求某位人士到场。
“那人的名字叫……”胡亥翘起了淡色的薄唇,微笑道,“陆子冈。”
二
陆子冈从马车上下来,他舟车劳顿,从北京坐飞机到了西安,又坐了数小时的汽车,到最后连路都没有了,只好雇了一辆马车才能继续前行。在山里颠了三个多小时之后,才到达目的地。
起因是他家里的一个表叔,通过他的母亲让他来一趟。其实也就是一表八百里的表叔,据他母亲说,小时候他还见过。可是陆子冈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无法想起这位表叔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过好歹亲戚一场,人家既然开了口,他自然不好回绝。让他大老远地来一趟,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身份,让他看什么古物。陆子冈虽然疲倦欲死,但也强打起精神来。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把黑色的小刀握在手中。说来也奇怪,他本是困倦不已,但这刀一入手,便精神了许多。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太阳在山林外慢慢隐去了光亮,入夜之后的山林更增添了几分萧索的意境,陆子冈感到马车已经停下,这才收好刀抬头看去。
只见一片山林的掩映下,一间古朴的宅院赫然出现在面前,院门口的灯笼在黑暗中幽幽地亮着红光,照亮了宅院门前静默矗立的两只石狮子。惊鸿一瞥间,几乎让陆子冈有了穿越时空的感觉。只是再一眼看去,陆子冈才发现站在院门口的一个男人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富人建造的仿古别墅而已。
陆子冈下了马车,那个人便上前帮他拿了行李,并且付清了马车的钱。陆子冈掏出手机想要给表叔打个电话,这才发现此处居然信号全无。
移动不是号称全球覆盖吗?
陆子冈也没太在意,把手机干脆放进裤兜里,跟着那人走进了宅院。一进院门,陆子冈便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的亭台楼阁都是仿秦汉朝的木质建筑结构。
一般来说,今人仿古建筑通常都会选择明清时期,这种仿秦汉朝的宅院相当少见。但这些建筑运用了抬梁式、穿斗式甚至连井干式的结构方法,绝对是秦汉朝的建筑风格没错。而且还有更明显的秦砖汉瓦,若不是天色太暗,说不定还能看得到那砖瓦上面的特色花纹。
这户人家的手笔真大,陆子冈由衷地佩服,从这院中耸立的古树来看,就能看得出这宅院年代久远。但陆子冈并不认为这座宅院是秦汉时期所建,毕竟在经历两千多年风雨吹打战火洗礼之后,还屹立不倒的建筑,在中国大概只有长城了。而且那其中还有各朝代不断修缮加砌,否则多半也会化为尘土和砾石。
陆子冈环顾片刻,隐隐发觉这间宅院的布局有些蹊跷,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带到了主屋的厅堂之中。这里灯火通明,已经来了十几位客人,正围着一张八仙桌喝茶聊天,正谈到气氛浓烈之处,见陆子冈推门而入,便纷纷抬头朝他看了过去。陆子冈骤然间见了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一时愣住了。
“小冈!你可算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咧!”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从席中站了起来,一开口就是一口浓重的陕西腔。
陆子冈虽然在北京长大,但母亲的老家是在陕西,所以即便是不认识这个中年人,也猜得出来是自家表叔,连忙问好。表叔也不和他客气,自来熟地把他拽到自己身边的空位,然后也不管他能不能记得住,开始从主位顺时针地介绍在座的各位。陆子冈挨个见过,让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老人和一名少年。那个老人就是这个宅院的主人,大家都管他叫余老,年纪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身体不怎么好,时不时还咳嗽连连。而坐在他左手边的少年,白发赤瞳,端的是俊美无双,世间少见。因为那发色和瞳色异于常人,虽然知道这肯定是因为白化病使然,但很少见有男人留那么长的头发,陆子冈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想来也是因为他迟到,所以这些人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举着茶杯笑吟吟地问道:“李叔你这侄子的名字很奇怪嘛!居然叫陆子冈,和史上那位琢玉圣手的名字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可有锟刀傍身否?”
陆子冈听到锟刀这三个字,虽然知道对方在开玩笑,但还是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间口袋,他身上还真有刀。因为刚介绍过,陆子冈还记得这名女子叫夏浅,是报社记者,这次是和她的丈夫魏卓然一起来的。这位夏浅女士长得很漂亮,卷烫挑染的短发亮丽惹眼,妆容精致,穿着时尚,很有都市OL的感觉。她的丈夫魏卓然坐在她的身边,也是相貌出众年轻有为,据说是一家外资公司的高层经理,两人坐在一起,男才女貌倒是一对璧人。只是那魏卓然显然是被妻子强拉过来作陪的,俊逸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眼神却透着疏离和淡漠。
陆子冈从小到大因为这名字,不知道被多少人取笑过,此时自然也不在意,随口解释。谁叫他有个学考古学得痴迷的老爹,据说在他出生的时候,他爹正好迷上研究子冈款的玉器,遂大笔一挥把他取名为陆子冈。
这么一说笑,众人间初识的隔阂便一笑而散,陆子冈也察觉到在座的虽然各种年龄层次都有,可应当都是行内人,否则一般人并会不知道“陆子冈”是何许人也。
“要说我们今天相聚就是有缘啊!这席间除了陆兄之外,还有胡亥弟弟啊!哈哈!”一个和陆子冈年纪差不多的男子笑嘻嘻地说道,他叫林砚,是一所名牌大学历史专业的学生,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林墨,他们两人一动一静,林砚穿着一身耐克的运动服,而林墨则穿着条纹衬衫和牛仔裤。两人相貌清秀,一见便知定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此时林砚古灵精怪地挤着眼睛,一边说一边看向余老身边的那名少年。
陆子冈刚才在表叔介绍的时候,就听闻这名白发赤瞳的英俊少年叫胡亥,还以为是恰巧同音而已,没想到真是“胡亥”那两个字。见对方并没有接话,一脸的冷意,陆子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说了几句“好巧好巧”,便带过了话题。
这一桌十二个人,陆子冈到了之后人便齐了,厅堂外的下人们撤下了茶水,呈上精致的酒菜。陆子冈颠簸了一天,早就饿得难受,便不再说什么,专心填饱肚子。这宅院气派非凡,置备的酒菜也大有来历,每道菜都是色香味十足,饱含寓意。陆子冈对美食倒没有什么研究,一边吃一边听林砚在讲那盘桂花琉璃藕的传奇,胃口大开。
酒过三巡,气氛便热络了起来,陆子冈吃了个八分饱,便放下了筷子,无聊地四处打量起来。这间主屋的布局很奇怪,抬梁式的建筑是在立柱上架梁,梁上又抬梁,也称叠梁式。这种布局一般都在宫殿或者庙宇等大型建筑中使用,倒也不稀奇。可是这间主屋居然是少见的正方形建筑,而且宽广得吓人,但四周都被一人高的双面苏绣屏风所挡,所以看起来倒并没有太突兀。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厅堂内只有屏风之间的四盏宫灯盈盈闪烁,增添了几抹古韵,但陆子冈看着屏风被宫灯映在地上的影子,起起伏伏地摇曳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在吃喝间,表叔也顺便和陆子冈讲了下这次叫他来的目的。这座宅院的主人余老在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很响,曾经在国家博物馆筹建的时候,捐献出了很多古董。陆子冈这才把印象中的余老和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挂上了钩。在这个圈子里面,余老的聚会享有盛名,余老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叫上一些人来聚一聚,再拿出几样收藏的古董让大家品评。陆子冈只知道表叔前几年发了一笔横财,不知道怎么就和余老认识了,便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机会。估计他表叔是知道自己学识不够,正好余老的聚会是可以带家属的,就想起来他这个在国家博物馆工作的远房表侄。最起码还可以撑撑场面不是?
陆子冈一听这和他之前猜测的原因差不多,便镇定了下来。其实他倒是很喜欢这里,除了交通不方便之外,这座宅院就像是远离世外的桃源,他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半点有现代化气息的东西,一切都是那么的复古,仿佛离开了钢筋铁骨的城市森林,让他这种崇拜复古文化的人赞叹不已。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下人们安静地走上来撤掉酒席,又端上沏好的上好碧螺春茶。已经酒酣耳热的众人也就少了之前的那份生疏,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迫不及待地催促道:“余老,今天拿什么宝贝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啊?”
这个中年人叫严傲,身材枯瘦,肤色暗黑,额头上有着深深的抬头纹,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西服,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蜜蜡手串。据说他是一家拍卖行的负责人,和余老的关系很好,所以说话也不是那么讲究。
余老还在不时小声地咳嗽,让人不由得担忧他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得住,这时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子笑盈盈地开口道:“严哥请少安毋躁,今天只有一件古董出场亮相,不过大家肯定不会失望就是了。”
这位女子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区别于在座另一位女士夏浅的浓妆艳抹,这位名叫安诺的女子如清水出芙蓉般,天然去雕饰,黑色的长直发柔顺地披在肩后,羊脂玉般的脸容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一看便觉得舒服。
陆子冈之前已经在表叔的介绍下,知道这个安诺便是余老的助理,在饭桌上伺候得余老无微不至,说话妙语连珠,很能调节气氛镇住场子。再加之长相出挑,气质温柔,在座的男人基本一半时间都把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
严傲一听之下越发好奇起来,虽然他和余老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据说余老的每次聚会都至少有三件古董让大家品评。今晚只有一件,那就是说,这一件顶得了三件古董的价值。
陆子冈环视一圈,发现不光是严傲一人好奇,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目光,当然除了那名叫胡亥的白发少年和强被拉过来充数的魏卓然。前者八成是已经知道是什么,而后者大概是不以为然吧。
余老低声吩咐了安诺几句,后者便站起身,转过屏风走向一旁的偏厅。不多时便在大家的期待中回转,手里捧着一个扁扁的方木盒,小心地放在了桌子的中央将其打开。
一股木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陆子冈略一皱眉,他没有闻到防腐材料的气味,难道余老并没有做好古董的保存吗?他定睛看去,霎时瞪大双目。
“六博棋!”比陆子冈还要先一步惊呼出声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学者吴语,据说他在写一部古物集锦,正四处收集资料中。他此时已激动得站了起来,胖胖的身体浑身直颤,露出想要碰触却不敢擅自动手的表情。
“六博棋?”夏浅已经拿出了数码相机,在安诺的允许下,不断地拍摄桌上的木盒。闪光灯非常刺眼,却没有人舍得闭眼,就算是不怎么感兴趣的魏卓然,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木盒之中只有三种物品,一个正方形的木质棋盘,十二枚玉质矩形棋子和六根竹子制成箸。棋盘的正面中央阴刻了一个正方形的区域,并用红漆绘有四个圆点,两端各绘出三个区域,除此之外还有若干曲道。棋子也有不同,其中五枚矩形棋子是和田玉质,五枚乃和田黑玉,另有两枚翡色的玉质棋子要比其余十枚大上一圈。箸有六根,由小竹管劈成两半,成弧形断面。
“这棋子,倒很像是麻将牌……”夏浅边拍着照,边小声地嘟囔着。
看着面前貌似真品的六博棋,陆子冈在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下,也忍不住激动起来。他身旁的表叔并没有看出门道,在桌下用膝盖撞着陆子冈的腿,示意他提点几句。
陆子冈定了定神,他此时最想做的就是把面前的六博棋拿在手上鉴定,看看究竟是什么年代的,至于表叔的疑问,他正要组织语言回答时,已经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在座的年轻人没有几个能知道什么叫六博棋的,所以在表叔的另一边,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轻咳了几下解释道:“六博棋是古代的一种棋戏,在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比较流行,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经棋史学家研究,这种古老的六博棋实际上是世界上一切有兵种盘局棋戏的鼻祖,诸如象棋、国际象棋、日本将棋等等有兵种的棋戏,都是由六博棋逐渐演变改革而成的。”
这名很有儒雅气质的中年男子名叫陈淼,据说是一家私人图书馆的馆长,收藏着无数珍本孤本,经常被各大院校邀去做讲座,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好听得紧。
“这六博棋有这么厉害?”双胞胎之一的林砚有些不信,他可是学历史的,虽然研究的是人文方面,但林砚自认为脑中的知识要比旁人多出几十倍,不禁有点怀疑陈淼的说法,“陈教授,六博棋要是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我都没听说过啊?”
一直激动得撑着桌边站立的吴语闻言冷哼了一声,撇嘴倨傲地说道:“小娃子还是学识浅,六博棋你都没听说过,那么‘博弈’这个词你听说过吧?这‘博弈’一词之中的弈,是围棋的弈……”
“啊!那个博字,难道就是六博棋的博?”夏浅停止了拍照,掩唇惊呼,打断了连吴语的话。
被打断的吴语皱了皱眉,虽然厌恶别人在他讲话的时候插嘴,但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手按着桌边慢慢坐了下来。
儒雅的陈教授微微一笑,接过话题道:“《论语·阳货》中有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大约就是博弈一词最早的出处。宋代的学者朱熹曾经于此处批注道:‘博,局戏;弈,围棋也。’夏小姐猜得没错,这博弈两字,最开始指的就是六博棋和围棋。”
“而且端看博弈二字,博尚且在弈的前面,依照古人的习惯,那就是六博棋最开始的流行程度,要比围棋更加广泛。”枯瘦的严傲一双小眼睛散发着精光,恨不得像X光一样仔仔细细地扫描着面前的六博棋。
“这么强悍啊!”林砚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还是不懂六博棋,但他却知道围棋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得知在历史上六博棋比围棋还要牛叉后,他看向木盒的目光也从不以为然到愈发狂热了。
夏浅的丈夫魏卓然区别于其他人的头脑发热,一针见血地问道:“可是现在六博棋并没有像围棋那么人尽皆知,是有什么原因吧?”
“六博的发明很早,据研究,最迟不会晚于商代,之后盛行于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是当时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比起围棋的晦涩深奥,带有一些赌博性质的六博棋在各种层次的人群中传播得很广泛。秦汉时期甚至上到皇帝,下到贩夫走卒都痴迷不已。精通六博棋者,甚至可以在宫中享有官职,受人敬仰。”严傲喝了口已经凉透的碧螺春,轻叹一声续道,“但在东汉以后,六博棋开始衰落,玩法逐渐失传,现存的有关史料零云散星,语焉不详,如何投箸,如何行棋,已不能详知。至于六博棋玩法失传的原因,可能与人们对它的改造有关。后来出现了分工更加精细的象棋,六博棋便渐渐被时代淘汰了。”
严傲的声音略带嘶哑,在空旷的厅堂内听起来有些萧索,众人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回到了几千年前六博棋盛行的时代,一时怅然无语。
“那余老的这盘六博棋,大概是什么年代的呢?”表叔倒是没怎么体会到众人的感慨,他的目的就是想要一门心思地讨好余老。
陆子冈回过神,知道自家表叔的意思,便开口介绍道:“六博棋从春秋战国一直到西汉,形制都没有什么区别。但在东汉时期曾经有过一次革新,革新之后的六博棋就叫小博,革新以前的六博棋改称为大博。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箸的数量。大博有六箸,小博有二茕。茕和箸的作用一样,是掷采用具。喏,茕的形状大概和现在的骰子差不多,只不过不是六面体,而是多面体的球形。”
“哦哦!那就是说这盘六博棋,很有可能是西汉以前的古董了?”表叔显得很兴奋,就像面前这六博棋是他的东西一样。
没有多大可能。陆子冈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西汉以前”这四个字写起来很容易,但几千年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就保存下来了?尤其这还是木质的,多半是后人仿制的六博棋,但看起来也能有个几百年的历史了。陆子冈此时不敢多说,在座的虽然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但行内人颇多,识货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夏浅对这盘六博棋的年代没有什么兴趣,她翻看着相机里的图片,忽然有了发现惊呼道:“咦!这个棋盘的图案看起来好眼熟啊!”
经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棋盘之上,除了晚到的陆子冈不明所以外,其他人都先后现出讶异的神色。
安诺抬手把垂落到胸前的长发撩到肩后,优雅地笑道:“没错,这个棋盘很像这座宅院的平面图。或者说,当年这座宅院的主人,就是痴迷于六博棋,才仿造六博棋的棋盘,建造了这座宅院。”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都听出了安诺的言下之意。痴迷于六博棋?那就有可能是春秋到东汉之间,这么说这座宅院居然存在了至少两千年?
陆子冈这才明白为何他一进这里就感觉到布局很奇怪,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正方形的厅堂,应该就是六博棋棋盘中央所画的矩形地带。而周围弯折的曲道,和两端的区域,恐怕都有相对应的曲廊和楼阁。
安诺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坐不住了,他们之前只是怀疑这里的建筑是仿造秦汉时期的风格所建造,但现在细思考之下,这里地处偏远,说不定真能免于战火洗礼,再加上历代主人精心修缮维护……退一步讲,就算木建筑不是两千多年前原装的,但宅院里的物品摆设说不定也能安然保存下来……
陆子冈立刻开始扫描面前的桌子、椅子、屏风甚至茶杯等物,然后失望地收回目光。至少在他的视线之中,只有面前这盘六博棋比较像古董。
安诺微微一笑道:“今晚我们这里正好是十二个人,六博棋里正好有十二个棋子,所在的宅院又是六博棋的棋盘,不如我们来亲身体验一把六博棋的乐趣吧!”
“怎么体验?”林砚年轻气盛,巴不得有好玩的东西,“就像是《哈利·波特》里人骑在棋子上那样?”
“没那么夸张,我又不会魔法。”安诺扑哧一笑,唇边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只是下棋的只有两人而已,其他人在宅院中配合地走走,权当饭后散散步了。”
她这么一说,大半的人都同意,有的人是坐在这里觉得闷了碍着礼节没有离开,更有的人是想借机会在宅院中四处查看,搜寻这里古老的佐证。
“六博棋每方各有六枚,一枭五散,故称六博。枭棋就是王棋,由余老和另一个人来担任。而投箸就是掷这六根竹片,有几个弧面朝上的就可以走几步。规则简单,不知道谁有兴趣来和余老对上一局?”安诺站起身,把木盒中的六博棋拿了出来。她的动作既小心又优雅,赏心悦目至极。
一时没人应声,年轻的是不想和一个老头子下棋,而上了年纪的更想去院子中四处走走。表叔见无人响应,立刻自荐。他巴不得有机会和余老搭上话,有此良机又怎肯错过。
安诺拍了拍手,有人从一旁送上来十二部对讲机,她分发给众人:“这里手机信号不好,一会儿就用对讲机联系。这里的墙上有余老收藏的各式古刀,大家一会儿可以取一件拿在手中,被人夺去手中的刀,便表示被吃掉了。当然,这需要各位配合一下对讲机发给你们的指令哦!”
也没有什么需要特意叮嘱的,让大家抽签分组,属于余老那一边的有那名叫胡亥的白发少年、安诺、夏浅、林墨和吴语。而剩下的六个人便是陆子冈表叔的那一组。一对夫妻和一对双胞胎兄弟正好被各自分开,倒也有趣。每个人被发了一枚棋子和一支沾了朱砂的毛笔。
陆子冈记得有用红笔写名字不祥的说法,但此时见每个人都这么做,也就压下心中的不安,工整地在白色的棋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在递还棋子去选刀的时候,陆子冈才发觉这座厅堂的墙面上挂满了各种朝代的古刀,而且都有一个特点,没有刀鞘。锋利或者锈迹斑斑的刀刃,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慑人的寒光。看来余老最喜欢收藏刀具。陆子冈随便挑了明清时期最常见的柳叶刀,便转身走了出去。
三
陆子冈走出令人沉闷的厅堂,被晚风迎面一吹,酒气便醒了不少,辨清方向之后,便根据表叔对讲机的指示,朝宅院的东北角走去。
今晚的天气不好,厚重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空一片漆黑。宅院在回廊悬挂的风灯映照下,树影斑驳,倒是显得有些阴森恐怖。陆子冈倒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在他看来,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比恶鬼还要可怕的存在。
这里山野幽静,没有汽车的轰鸣和霓虹灯的绚烂,只有一种归于自然的气息,让他心情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陆子冈走过回廊,来到一处凉亭内坐定。这处便是他被分配到的地方,应是观赏后花园的极佳位置,可惜现在月黑风高,除了凉亭内的一盏风灯,照亮了凉亭之内的石桌石椅,外面黑沉沉的什么都望不见。
陆子冈坐在石椅上,握着手中的柳叶刀觉得很是烦躁,索性就把它放置在石桌上。也许是这把刀以前杀过许多生灵,沾染过血气太过凄厉,陆子冈一放手便觉得舒坦许多,想起来时手握刀提神的情景,便不由自主地把口袋中的刀拿了出来。
冰凉的刀入手,便让他浑身一震,也许是琢玉的刀和杀人的刀有着天生的区别,刀自身便带着一股清冶之气。陆子冈想起从哑舍得到刀的始末,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竟然因为他的名字和历史上那个琢玉圣手同名,老板便把这么珍贵的刀相赠来换取那半块无字碑。在他看来,这把刀自然是要比那半块无字碑要有价值得多。
陆子冈习惯性地把刀拿在手中摩挲,指尖滑过刀身上的每一寸纹理,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入裤兜之中,再抬头看向凉亭外,面带微笑道:“是来拿刀的吗?刀在桌上,尽管拿去好了。”按照六博棋的规则,不走动的棋子就会被走动的棋子吃掉,所以陆子冈由此判定自己已经出局了。表叔是怎么搞的,这么快就被吃子了,虽然说是打定主意要输给那个余老,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吧?
一个修长的人影从黑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那人长长的白发披散在背后,在风灯的光线下反射着银白的光芒,像是周身散发着一层银色的光晕。那头银白色的长发随着他的走动,就像是流水波动般粼粼动人。陆子冈此时才注意到,此人穿着一身白衣,身上还披着一件黑色连帽的披风,赤金色的滚云边,这种布料和花纹,让他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了。
陆子冈看着对方步入凉亭之内,两手空空,竟是一把刀都没有,不禁愣了一下道:“你已经被人杀掉了吗?”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他们这盘六博棋的规则便是被人夺去刀即死掉的意思,陆子冈也不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什么冒犯之处。但他分明见胡亥的身形停滞了一下,僵立在石桌之前。
“呵呵,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胡少爷不必在意。”因为胡亥站在他的面前,脸容藏在了风灯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陆子冈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此试着劝道。在饭桌上他曾听到那个安诺唤他胡少爷,索性便如此称呼于他。陆子冈此时也终于感觉到他身边朋友们的尴尬之处,与知名人物的同名之人相处真的很无语,他是怎么也不能对这样一个白发赤瞳的少年唤出秦二世的名字。
“游戏吗?”胡亥轻笑了一声,笑声中蕴含的情绪实在是太复杂,陆子冈根本听不懂。
胡亥在另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风灯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有种诡异的俊美之感。他勾起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浅笑问道:“你可知这宅院的来历?”
“不知。”陆子冈不知道这个胡少爷为何对他另眼相看,明明之前在饭桌上那么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他确实很好奇这个宅院的故事,而这个胡少爷既然是余老的亲戚,那么肯定知道点什么。
胡亥伸手弹了弹桌上的柳叶刀,刀身发出了清脆的铮铮声。他垂下凤目,眼睑下长长的银色睫毛遮住了赤瞳中深藏的情绪,淡淡开口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弟,他们很喜欢下六博棋。弟弟经常输给兄长,虽然屡战屡败,仍屡败屡战。”
陆子冈看着胡亥那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指尖,有些出神。他可以想象着两名少年对弈,经常输的那个总是不服气,缠着另一个继续的情景。
胡亥微闭双眼,在迷离的光线下,他苍白的面容带着一种病态美,唇角现出一丝苦涩,轻声道:“这对兄弟对六博棋都有些太过于痴迷,因此,兄长的一位好友在建议建造一所以六博棋为棋盘的别院时,兄弟两人都赞同。最终这座宅院由兄长好友的师父来设计,但其中经历了很多波折,等到这座宅院建好之时,兄长却已经过世了。”
陆子冈并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就是口拙之人,此时见这个胡少爷叙述的是其他人的事情,但言语之中情真意切,竟像是在说自己的亲身经历一般。
“弟弟建好了这宅子,却已经没有了和他对弈的人……”
陆子冈见这位胡少爷竟然一脸惆怅,许久都没有说话,只好轻咳了一声道:“原来这座宅院是这样建造而成的,真是令人唏嘘啊……”这句话说得有点言不由衷,但凡是古物,哪个没有点故事的,相比之下这宅院的历史实在是有点普通了,一点都不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胡亥缓缓睁开双目,露出妖艳的赤瞳,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化,薄唇露出一丝阴恻恻的笑意:“弟弟在这座宅院之中流连,手下人便投其所好,建议不如利用这座宅院来下真人六博棋。这规则嘛,倒是和今天我们玩的这个一样,只是有一次和自家叔父对弈时,手下们起了争执,被夺刀的人并不甘愿,在这次对弈中便不小心出了人命。”
随着他的话音,一阵冷风吹过凉亭,彻骨的寒意侵袭而入,让陆子冈忍不住生生地打了个冷战。
“那盘六博棋因为死了人沾染了鲜血,便一发而不可收拾,竟一下子死了七个人。最后弟弟这盘棋输给了自己的叔父,之后弟弟便突然发现本来已经年近五旬的自家叔父,居然一下子年轻了将近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