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梅丽,也许这封信送到你手上的时候, 我在奥比斯的海风中遥望天际, 而你已经踏上新的旅途,但在我心中, 你我的距离反而变得更接近了。你看到了我曾参与的工作, 正在经历我见过的风景,我曾迫切想同你分享这一切,而你亦如我期望的被引诱来到这新的人间。我想知道你在这片土地的感受, 想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是否能回应你的期待, 毕竟比起这样愚钝、易于随波逐流的我, 智慧的你一定能在这段旅途洞察到更多更深刻的东西……虽然我心中仍有忐忑, 即使由于‘术师’这位极为特殊的存在,大陆彼端的这座城市和城中居民有一种完全不同于他处的面貌,但热爱自然的你会如何看待‘术师’种种干涉世界既有秩序的作为呢?
“术师降世之前,我族曾自我闭锁,我等与世隔绝时, 人类世代更替,但再度行走世间时,在我眼中, 他们的品性与秩序百年前同百年后毫无分别, 在我同术师那些有限的接触和交谈中, 术师亦坦然认同,从不避忌人性低劣之处,所以最初的我总是感到疑惑——既然世上的人性互通, 为何那些卑下的凡人能因他统御而完成种种奇迹,术师制定的许多违背人性的法律,为何从不削减他的权威分毫,反而能令他的追随者愈发团结,对他愈加崇敬?
“面对挚友如你,我不能掩饰我的感情,不能否认我对术师有远超于其他人类的好感,我没有在我见过的任何一个智慧生命中见过同他相似的存在。我看见他,如同在荒漠中遇见清泉绿洲,即使我并不干渴。我很难用一种平视的目光去注视这个肉身的力量很不强大的人类。但我也曾走进人群之中,竭力倾听无上崇拜和竭诚追随之外的声音,许多人不仅视他为灵魂的灯塔,生命的庇护神,也从内心尊他为现世的光明君主,这三位一体的认知顺应了他们的某种期待,远比术师想要建立的新法则更易于令他们接受……
“……亲爱的梅丽,如你所见,我加入了他们向外扩张的序列,但促使我这样做的缘由不是我已经成为术师的信徒,实际上,我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明白他正在进行的是一项多么惊人的、伟大和梦幻的事业,我对他越是怀有敬意和善意,就越是忧虑,因为他的理想实非凡人能为。因缘际会之下,许多强大的人环绕在他身边,但术师一直避免依仗这些非凡的力量,他始终选择,并且只选择信任他庇护的那些普通人,将那些艰难和壮丽的工作交予他们执行。诚心而言,我从不轻视术师的追随者,这些人真诚地将我这个外来者接纳到他们的集体中,无论学习还是工作,无不对我倾囊相授,他们是优秀的、可靠的、令人愉快的朋友,表现出来的品德不逊于这世上的任何族群。只是我所忧虑来自未知的未来,因为……人心难测。
“较一般人类长久的生命令我们记录了许多教训,也使得我们面对许多事物时总带着悲剧的预感。人们在艰难困苦时表现出来的珍贵品质总在功成名就后变质,而人一旦失去了谦逊恭谨之心,傲慢就会使他们渐渐面目全非,我喜爱这三年里相处过的人类同伴,实在不愿想象终有一日我们也渐行渐远。但是,身为凡人却能使用这样的力量,创造出那样多的奇观,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骄傲呢?教会以赦免状,贵族以天生血脉,天赋者以天赐之能在人间创造种种理由,解释为何一群人能凌驾于其他生命,将他人的性命和尊严践踏如尘,术师从彼方带来的知识如此特殊和超前,短短时日内就使人脱胎换骨,连我们森林一族都开始受他影响,初次尝试改变我们长久的平静生活……当术师的追随者俯视蒙昧众生时,他们如何克制自我,保持那份术师寄托在他们身上的初心?
“术师以他深远的智慧、强烈的个人魅力和严格的训诫将追随者们约束在一条光明大道上,这条崎岖而宽广的道路指引的未来比人间教义虚构的天堂幻境都要美好,不同于那些以恐惧衬托的虚妄意象,这幅术师为人们勾勒的彼方图景真实得几乎触手可及——因为术师正是通过应用来自彼方的种种神器,带领人们跨越最初的困窘蒙昧,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在西方大陆的土地刻下他的意志。梅丽,在你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我从未直接对你表达过对术师的尊崇,也不曾对你具体描述过他的道路,因为在任何一个不曾亲历的人看来,术师的存在本身就近于荒谬,更何况他的心之所向?
“梅丽,聪明的你早已从过往信件中发觉了我内心动摇的蛛丝马迹,温和的你以不曾有过的坚决态度,找到,并否定了我躲藏在文字背后的隐晦迷思,我很高兴你仍是如此地了解我,虽然我拙劣的表达可能令你有些许误会——我再度远行,主动承担一份正义界线十分模糊的工作,并非为了证明术师选择的是一条真理之路。
“实际上,我非常强烈地希望通过他教导人们的方法论,以无可辨驳的事实证明他的理想永远不能达到。”
浅褐色长发的精灵坐在床上,又放下一页信纸。宽大的信封在窗下的小桌板上张着口,她捧在手中的信厚得简直像一本日记。
清澈的玻璃倒映着她秀美的面容,梅瑟达丝看向舷窗外。
水波碧绿,河畔一片夏日风光,晴天白云下,草木葳蕤,时而有鸟儿盘旋,但这并不是令人愉悦的清爽景色,飞鸟起落间,成片的星点鞘翅映着阳光升腾而起,即便宽广的河流和厚实的舱壁隔绝了风声,也仿佛能听到那一阵又一阵令人起栗的昆虫振翼。
灾难竟然已经蔓延至此地。
离玛希城还有一日路程,接下来的路途中,呈现在窗外的景象只会愈加严重。给予这片不幸的土地洪水和干旱连番打击后,无情的自然似乎认为这样的挞伐还不够,又在这诸多劫难上加笼一重饥饿的魔影。即便精灵对人间之事常常漠然,面对这样不知要夺走多少生命的严酷灾难,回忆长久生命中曾经的惨痛见闻,也很难不生出恻隐之心。梅瑟达丝的信仰有别于人类的教义,并不将诸般苦难的源头归咎于人心的虔诚不足,自然以其既定的法则运行于天地,山海皆可易,人类这样孱弱的族群在广大的时间尺度上同其他物种一般渺小,从来都不值得被额外针对。
只是将目光落回人类社会内部,在这样不可阻挡的灾劫中,术师及其追随者的出现,侵入和干涉其他地域的作为,别有另一种命运的意味。
人类既有的生存方式在自然之伟力下脆弱得像一座沙堡,人类之中最有力量的那些人,那些以天赋、血脉和财富自傲的人应对灾荒的手段同百年前几乎没有分别,甚至不肯在这种时刻暂停纷争,剩下那些蝼蚁般的孱弱人类只能煎熬地等待死亡,等待毁灭之后的重生。
工业城的人类却要尝试同灾难对抗。
梅瑟达丝低下头,继续阅读好友的长信。
“……虽然在工业城时我已经感受过这些同伴的能力,但抚松港的工作进行得如此顺利仍出人意料。奥比斯并不是一个虚弱的国家——至少以过去的眼光来看,但我们这些‘异乡人’动摇它的统治,并不比狂风动摇一棵树木更难,即使我们并不特地针对它。局势发展到这般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们这些开拓者只占一半功劳,另一半是因为我们的朋友和对手每一次都作出了最顺应自身的选择。
“因此我在工作中对术师传授于我们的哲学有了更多、更深刻的理解。人不能违背自己本性,人类的生存需要食物、安全、财富和稳定的秩序,无论我们是精灵还是人类,我们都必须结成一种组织以自我保护,保证我们的族群能够生存和发展下去。森林里的生物有一条由摄食关系组成的命运链锁,在由智慧生命组成的社会里也有这样一种大约类同的关联,在同一族群内,松散低效的组织必然要被更紧密高效的组织压抑和淘汰,这种法则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和改变,既无关历史和法统,也无关人的道德。所以兽人帝国的部落必然要被工业城湮灭,同样的在奥比斯,国王和贵族正在变成这个国家发展的阻碍,他们也会注定会因为异乡人而失去自身存在的根基。
“人类并非天生就需要被统治,而是需要彼此团结,互为扶持。既然术师说君权并非天授,旧有秩序是人类在有限生产力下妥协而成的相对优解,它既非唯一,也从不稳定。它是可以改变,可能被取代的。奥比斯的统治者们仅凭本能就感受到了统治的危机,极力挣扎逃避,然而术师的学生,我那些年轻而无畏的伙伴们,他们既不曾学过拖妥协的艺术,奥比斯的统治者们也从未表现得像优秀的统治者,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最重要的,是术师,因为术师是如此珍爱他的学生们——
“……仍慢吞吞地不以为意,而这些性急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在这个国家展开他们的蓝色图纸,复刻他们曾参与的建设。
“我不能断言他们事业的终点在何方,也不知晓他们是否会在这海滨之地扎根,或者在获得辉煌的成果之后就将之赠予真正的人民。但毫无疑问地,他们将会在这个国家,这片地域留下极其深刻的痕迹,并且正在改变这凝滞的历史。
“术师的学生们心甘情愿、兴致勃勃地做这一切,他们在工作的过程获得他们的回报,理想的狂热和理智的冷酷在他们的行动□□存,他们既纯粹得像传道者,又酷烈得像侵略者,奥比斯的统治阶层则视他们为恶毒的毁灭者……总而言之,以世间通行的道德标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正义的使者。而作为斗争之下最大的受益人,抚松港的平民们至今也仍不敢相信异乡人能完全代表自己的利益。越是重要的事务就越是需要正统的道义,就此而言,术师的学生们似乎正处于一种尴尬的地位,虽然我们刚刚获得一场决定性战役的胜利。
“我想术师对此早有预见,所以他从未给予他们他的名义。他的学生们是为了传道,为了拯救,为了改变,也是为了毁灭而来,但这并不是一场战争,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战争。
“在这一次同法师联盟的战事前,术师的学生在奥比斯建设,同本地的统治者对抗,是为了维护他们在奥比斯的利益,在此之后,他们有了足够的条件,即将向奥比斯的人民要求正式的法统。虽然他们目前只能召开王都范围内的公民大会,成立临时的新区政权,但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王都的重建工程完成,整个奥比斯都会将被他们纳入囊中。毕竟法师联盟已经败得彻底,那些领主的古旧堡垒又如何能炮火之下顽抗呢?
“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重整蒙受火难的王都,并在此期间完善和让人们熟悉新的统治秩序。这不是一个能一蹴而就的过程,但工业城同样会给他们最大的支持。相比面对法师联盟时的从容轻慢,他们对待此事时要慎重和严肃得多,我的工作比起战争前更为繁多,在接受新的工作任务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工业城的对外部门不知何时已形成了一个专属于奥比斯的严谨和精锐的团队,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只要奥比斯的开拓者需要,他们就会行动起来,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电台为开拓者作出反应。
“显而易见,术师已经决定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