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平稍稍犹豫:“不瞒父亲,我不舍得。”
“不舍得?”
“是。”关平点了点头:“兵者凶器,战场上没有不死人的。父亲,咱们这些年,自北而南经历无数次大战,见过的死人多了。自家的同伴们更是战死了一批又一批,当年涿郡出身的宿将旧人,早就凋零无几。”
他将头盔解下,放在腿边:“沙场争战,本就是拿人命去换取胜利。我很清楚,所以在指挥作战时,也并不犹疑,并不吝于让将士们去死。可是……昨日战时我忽然想到,现下这些将士们是不一样的。”
关羽沉吟,抬手示意关平接着说。
“这几年来,我们有意扶植武人。一方面多赐田宅,使武人在荆州扎根,成为依附于军府的良家子;一方面又广泛任命退伍的军官、士卒为吏员。此举,使得武人的地位渐高,也使他们成为最忠于汉中王的一批人,远比那些世家贵胄要可靠的多。”
“没错。”
“既如此,武人既是我们征伐攻战的工具,也是我们在地方上的根基。想来,父亲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与雷续之携手,通过种种办法,以优渥的待遇训练精兵,并配属以精良的武器。我们希望这些武人能建功立业,为我们,也为他们自己赢得更多。”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如此一来,这些将士就有了更大的价值,不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蝼蚁。父亲,当时我若下令将士们突击曹彰所部,固然能够获得胜利,但我方的将士们会死伤多少?一千?抑或三千?我权衡以后,以为不值得。”
关羽笑了笑:“俗语说,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但昨日前后两战,我们杀伤曹彰、朱灵、田豫三部合计四千余人,自家折损不过七八百!”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捋了捋长须,沉吟不语。
关平所说的这些,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素日不能直言。
关羽从来就不信任那些士子文人。无论他的地位多么高,他始终都将自己当作武人的一员,将自己和持刀刺杀的将士们摆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军中威望,能有无数的将士愿意随他一同出生入死。
所以,数年前以潘濬为首的荆州士人背叛时,关羽既有惊愕,也有欣喜。
他惊愕的是,这些士人竟然贪婪到如此地步。而欣喜的是,他终于有理由用更大的力量来提拔将士们,终于能在这个诸多经济政治利益皆在豪门贵胄掌控的年代,强行辟出一条属于武人的道路。
这个想法得到了左将军雷远的赞许,也得到了军师将军诸葛亮的默认,故而推进的很快。时至今日,便如关平所说,武人及其背后数量巨大的兵家子弟,已不仅是征战的工具,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政权掌控地方的根基。
由此一来,基层将校倒还罢了,地位到关羽父子的程度,就不得不考虑到军事以外的政治因素。放到战时指挥,就是必须综合权衡,主动选择损失最小而非战果最大的方案;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
关羽略抬眼,看着自家长子有些紧张的神情。
“这样做没错。”
“哦?”关平精神一振。
“为大将者,本就该因利而制权。不止求胜,更要求利。你能这么想,便不再是个只知厮杀的武人,日后当可承担更大的责任。”
关羽对家人颇为严格。他能这么说,便是极少见的夸赞了。
关平乍听得父亲如此称赞,心中大喜。却听关羽道:“将那沙盘挪来,我接着与你分析下后继的战局……这一场大战,我们都该小心谨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