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她才会死在赵德基手下,死在秦桧手下——也许,是死在自己手下!
他握紧拳头——断指的右手卧成丑陋的形状,不该是翩翩公子的形象。
四周,潮水一般涌来的宋兵,穷凶极恶,追赶着他们的英雄。
他忽然笑起来,觉得荒诞无比。
我的天下,谁的江山?
政治,这就是残酷的政治。
足以毁灭这片土地上孕育千年的温柔缠绵,唐诗宋词。
排山倒海的喊杀声里,岳鹏举惊慌失措,惊呼:“十七姐,十七姐……”怀里的人儿,连弓箭似乎都握不住了。那一尾改良后的刺刀尖锐地露出,如鲤鱼的尾巴,最后一搏。
“鹏举……我没事……没事……走,快走……”
又是一轮新的猛攻,花溶背靠着丈夫,手里的小弓只如装饰品,只睁大眼睛凝视着迫近的敌人,等他们近了,再近一点……一尾细针刺出,一声惨呼,小弓发挥了它最后的功效,花溶的手绵软发抖,几乎再也握不住。
一轮长枪,在焰火里闪烁寒光,仿佛是浴火里跳出来,又仿佛从天而降。一声怒喝:“鹏举,接住……”
花溶摇摇欲坠的身子,只来得及看清楚那一身黑色的皂袍,那根漆黑的,碗口粗细的禅杖。
“啊……”
一声震喝,万人迫退。如来也做狮子吼。
她感激涕零,只知喊一声“鲁大哥……”声音却是微弱的,淹没在飞雪里,火光里。鹏举出事前后,她怕鲁达担心,从未告知他半点消息。凡是牵涉的人,都会遭到株连,张弦、于鹏……甚至远在川陕的素不相识的敢于直言的读书人。如此大事,天下哗然,东林寺距离临安,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鲁达自然得知。他也不跟他们联系,更不知什么朝廷惯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以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暗中的营救。
他须发皆张,却依旧慈眉善目,仿佛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围拢的宋军一时竟然不敢继续上前,无人知这是什么人。
“杀……”
不知是谁带头喝一声,箭镞如飞蝗一般,改变目标,全部射向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和尚。他被困中央,禅杖挥舞得水泼不进,箭镞一些坠地,一些却交叉反弹,最前面的人一声惨呼,倒下十几人,其余人等步步后退,将阵营让给了弓弩手。
千军万马如潮水一般地涌来。前面就是北门,紧闭的北门,城墙上,一排弓弩手居高临下,张弓满弦,严阵以待。“就地格杀”的命令,令他们十分轻松,只管射箭,一轮又一轮的扫射,哪怕是铁人,也得让他变成刺猬。
花溶的声音又振奋又担忧:“是鲁大哥……鲁大哥他来了……”
鲁达高喝一声,中气十足:“鹏举,快带阿妹走……快……走西门,西门……”
岳鹏举心里一动,眼角的余光看着鲁达禅杖的方向,拉着妻子就往西边跑。
“快,向西边追去,快……”
鲁达忽然挥舞了禅杖,竟然从箭网里杀出一条血路,围追堵截的宋军只好又杀过去阻拦。
岳鹏举得此喘息,掉转头,拉了花溶改变方向。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保住妻子一命。既然鲁达如此提醒,就一定还有接应之人?是谁?还有谁?无论是谁,能在这样生死的时刻伸出援手,若要相报,只得来生。
“快,岳鹏举跑了……”
“往哪里跑了?”
“西边?”
“南边?”
“快追……”
新涌上的宋军追在后面,射击却不那么密集。隐隐的火光里,为首的御林军统领许才之骑在高头大马上,高喝一声:“快拿下那个莽和尚,捉拿同党,岳鹏举往西去了,快……”他大声吆喝,竟似不曾发觉阴影里的二人。
他煞有介事地吆喝,手心却满是冷汗,那二人,也许,终究还是死路一条。许才之跟他二人相识多年,海上逃亡一役后,一直抱着一份曾生死与共的情意。但他和岳鹏举夫妻的过往并不怎么密切,尤其是这一两年,更是再无丝毫私下往来,所以,他一点也没受到赵德基的猜忌。和张莺莺等一样,他侍奉赵德基多年,从不敢丝毫忤逆,明知岳鹏举被冤屈,也不敢替岳鹏举求情。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赵德基竟然连花溶也杀!连替他出生入死多次的花溶也毫不犹豫地杀掉!“罪不及家属”,多么堂而皇之的理由,公告天下,自食其言,夏桀商纣,不过如此。他目睹这样惨烈的厮杀,虽然根本不敢徇私,却不得不触动天良,下意识里,能拖延片刻,就拖延片刻。
正是这一片刻的拖延,岳鹏举已经拉住妻子奔出几十丈远,沿着城墙的阴影,做着最后的挣扎。岳鹏举摇身一转,拉住妻子再次踏上北方——绕过两条巷子,又是北门。
此时,北门的主力守兵、追兵,都往西、南方向追去,北门逐渐空虚,没有人会料到岳鹏举会再次返回来送死。
他驻足,辨听风声,微喜,北门人声凋敝,火光的方向越来越远。可是,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握着花溶的手,温度也在逐渐散去,也许是雪的寒冷,也许是血的冷却,花溶蓦然停下脚步:“鹏举,鹏举……”
他勉强睁大眼睛,扫视一眼向这厢城墙移动的火光,心如刀割,紧紧搂住妻子,几乎要将她揉进骨里:“十七姐,我真是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