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池行终于明白:“柳青岩知道这事之后,才是真正恨毒了柳家吧?”他可以体会柳青岩的心境。这少年先前在柳家的种种苦难,咬咬牙也就生受了,毕竟他也是柳氏的后人,柳天师家族唯一的乩童;可是这个小女婴柳青芽的出生,却是真真正正击溃了柳青岩:她生来就可以沟通鬼神,为柳氏求福祈安,那么柳青岩与柳家仅存的那一点点血脉、亲情的纽带,也终被破坏殆尽。
有了柳青芽,柳青岩就彻底没有了存在的必要,那么他这十多年来吃的苦、受过的白眼和欺凌,就变得完全无谓而可笑。
既然这个少年连自身存在的意义,最后都被柳家抹煞了,他又怎可能不对这个家族满怀仇恨?
“可是他也知道,单凭一己之力对上柳天师家族,那是蚍蜉撼树,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宗祠里。”宁小闲道,“镇魔祠里镇压着柳家历年来捉取的鬼怪,其中最厉害的一只,就是罗喉。这怪物是被封印在烟云钵当中的,柳氏其他子孙不具备与之对话的能力,偏偏柳青岩的天赋能力令他可以越过烟云钵的阻碍,做到这一点。”
池行想了想:“柳青岩以放鬼出柙为条件,与罗喉定下契约?”
她面无表情:“大概是罢。我看罗喉大概还补好了他失散的一魂,因此他现在应是三魂七魄俱全,才能说话。”
池行当即皱眉:“这契约可是定出了岔子?否则罗喉为何执意要杀他?”宁小闲会派他参加十五宗密会,即是因为这人唇舌如刀,谈判经验也很丰富,这时立刻就猜到契约不妥。
柳青岩毕竟年纪太小,不明白契约中处处皆有陷阱,这一下就将自己也套进去了。罗喉被镇压二百余年,早就恨柳氏一门入骨,当然不会给他指出契约中的错误,反正他也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柳天师后人——包括柳青岩。
池行目光微动,突然道:“属下斗胆,要请问大人可是真正的宁小闲?”
宁小闲好笑道:“你怕我是恶鬼变的不成?”
池行不语,就当是默认了。的确在这么关键时刻出现的,既可能是宁小闲,也可能是恶鬼呢。
宁小闲不悦:“你误了我大事,竟然还敢质疑我么?”
“不敢。”池行低头,“敢问大人,天水城那里情况如何?”
宁小闲板着脸:“不妙,打乱了原有的计划。”
池行不语,心里却有愧疚。这时宁小闲已经走过了三条街道,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池行见她似是目的地明确,不由得问道:“我们此去何处?”
“这里。”她站在一扇黑门前,伸手推门走了进去。池行紧随其后。
这就是一所平凡无奇的民宅,院子很小很小,墙根儿长着一棵大枣树,树下一张石桌,最后只余下晒两筛谷子的空间了。
她不曾驻足,又推过一道门,直接走入了后厨。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厨房里面也是各样物件齐全,刀还插在砧板上,屋角放着一小筐鸡蛋,窗前挂着蒜串儿,灶旁的土陶罐里装着白白的猪油……显然二百多年前,这户人家也算过得有滋有味儿。
池行不知宁小闲意图,眼中露出询问之色,结果她领着他走入后厅,站到土墙后头道:“呆在这里,等着,不要发出响动,直到你完成该做的事为止。”
墙上有个小小的破孔,像是经年累月腐蚀出来的。池行附过去一看,恰好能望见后厨里的景象。
宁小闲为什么将他带来这户民宅,又要他站到后厅里?
他正想发问,可是一转头,身后空空如也。
宁小闲不见了,就和她出现时一样突然。她说的“该做的事”,又指的是什么?
这位女主人行事从来如此任性,池行只能苦笑。
然而主上的命令,他还是要照样遵从的,这是他在军中早就养成的性格。
池行果然站在这里,半点儿声响也未发出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这所民宅当中没有任何异样发生,无论是在后厅,还是在厨房里。
好在修仙者的耐性远超常人,宁小闲让他干站着,他就不能闭目调息,只得在脑海中默默揣摩学过的术法口诀。
外面风平浪静……了很久。
直到他默诵到第八十九个口诀时,外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有人来了。
他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中断了念诀,屏息往墙孔中看去。
几息之后,果然有个影子推开厨房的人,往里面探头探脑。光线虽然异常昏暗,然而池行的眼力依旧远超凡人,再加上对这人又实在熟悉,因此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柳青岩!
他遍寻不得的柳青岩,居然在这个时候偷偷溜到了民宅里头来。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池行心里大喜,正想绕出去将他杀了,可是腰还没直起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寻他这么多天无果,大人又是怎么找到他的?”
若说宁小闲神通广大,似也说得过去。她修为远比他高深不知多少倍,再加上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这位主儿不知道干过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了,如今琢磨透一个小小人类少年的行踪,有什么稀奇?
可是他心底,始终是有一丝奇怪的疑虑,就好像这事情本不该如此。
所以他按捺住躁动,静观其变。
柳青岩的举动却很奇怪,他在屋中的阴影里静静站了一小会儿,直到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异常,才走到水缸前,挽起袖子,把手伸了进去。
池行进来之前就注意到,藤编的鸡蛋筐边上伫着一只粗陶大水缸。这大缸中水已满了八分,厨房里光线又暗,黑逡逡地看不清楚。可是不单是东明渠,恐怕全南赡部洲挨家挨户的院落里、厨房里都会摆一只这样的大水缸,给全家人供水吃用,又有什么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