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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的时候,皮革厂又给准备了一百斤猪肉,让煤矿职工食堂用来包饺子,保证每个工人都能在春节吃上一斤肉!

工人们那个高兴哟,有东西不算,还有肉吃,这简直就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儿!

看着他们诚挚的笑脸,本还心疼的妯娌几个也不心疼了,这是她们第一次体会到钱没花在自己身上却同样获得幸福的感觉,所有人高高兴兴开着空车回家。

家里,四位老人已经准备好馅儿,白菜猪肉,小葱猪肉,芹菜猪肉,韭菜鸡蛋……一碗一碗的,用干净的白色纱布盖着,几百张饺子皮整整齐齐摞在砧板上。

女人们洗洗手,七手八脚开始包饺子,男人们把车子和屋里收拾干净,两张吃饭桌子抹得纤尘不染。

七仙女们跑到厨房,跟着大人学包饺子,幺妹最惨,所有人逗爱捏她脸,她都被捏成小白人啦!她手笨,包的饺子又大又破还丑兮兮的,被姐姐们戏称为“包子”,气得她发愤图强,放下狠话:“明年我一定给你们包最漂亮的饺子!”

其他人哈哈大笑,整个农家院里,其乐融融。

而跟她们一样开心的是,公社办公室里,张爱国悠哉悠哉喝着茶水,二郎腿直接抬到办公桌面上,想到崔顾两家人说不定正在庆功,他就更高兴了!

真是天助他也,刚想要怎么戳穿他们挂羊头卖狗肉的恶行,记者就找上门了。

原来,白天有一波号称是省报记者的人找到公社来,说是想要采访一下他,向他求证一些外界对大河皮革厂的传闻,询问皮革厂这两年来是否真的在履行社会责任的问题。

他那个乐哟,恨不得立马数落皮革厂罪行,从违规聘用工人,违规挂靠,到违规排放污水,当然,压轴的肯定是这次“慰问”活动弄虚作假。

可冷静一会儿,他又觉着自己不能这么赤裸裸表示不满,会让人觉着有公报私仇的嫌疑,这事必须是经过别人的口说出来……甚至是让省报记者自己发现,那才叫一个妙!

他既要撕破皮革厂的脸皮,又要撇清自己,立马提议等慰问活动结束后由杨发财带记者去暗访工人,让丑闻彻底暴露在聚光灯下!

除夕夜的头条新闻就由皮革厂来贡献啦,他光想想就痛快。

明儿的报纸,他要买十份,不,三十份,收藏!

然而,一直等到天都黑了,公社周围的人家飘来阵阵香味,他灌了一肚子茶水,尿是尿急,肚是肚饿,又不敢去撒尿,怕错过最让他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等啊等,一直等到别人吃完饭,准备睡觉了,门口才传来汽车声,他赶紧趿上一双特意找出来的破烂破鞋跑出去,急得屁滚尿流还栽了两个跟头,他告诉自己,必须控制好表情,不能笑,不能得意忘形,不能让人看出他的幸灾乐祸。

杨发财走在最前面,嘴边还有一圈没擦干净的油渍,“咦……主任咋还没下班呢?”

张爱国强壮镇定,心道:蠢才!你不回来我咋下班,咋睡得着我!

“怎么回来这么晚,辛苦了吧,吃饭没?”

“吃了,职工食堂吃的饺子嘞,那馅儿可大得,一嘴差点儿吃不下,咬下去全是油水,别提多痛快……”可怜的杨发财同志,自从被撤职,再也捞不到油水后,他已经大半年没吃过一顿肉了。

张爱国听得直咽口水,为了等好消息他是将近一天没吃东西的人啊。这蠢才,不知道说他想听的,尽扯吃饺子吃饺子,他吃狗屁的饺子!

“怎么样?采访效果不错吧?”张爱国冲记者迎上去,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记者笑着点点头,“嗯,不错,非常真实。”

张爱国一愣,“真……真实是什么意思?”是查到他们弄虚作假的证据了吗?

明天早上要见报,记者还要连夜赶回省城,也来不及跟他解释,“谢谢你啊张主任,我们就先回去了。”

直到车子尾灯消失在公社门口,张爱国也没听明白记者到底什么意思,赶紧揪着杨发财问:“怎么样,事情办成没?”

杨发财不止吃饺子,就着饺子还喝了不少酒,那些煤黑子虽然素质不高,可男人间花钱却很大方,大家伙凑钱买几十斤上等高粱酒来,敞开肚皮的喝!

不愿错过白吃白喝的杨发财,此时舌头都大了,“什……什么事?”

张爱国跺脚,“让你引记者去采访工人,问清楚工人到底有没有收到慰问品,你没去?”

“去了啊,问了啊。”

“那结果呢?”张爱国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有啊。”

“有啥?你说啥”张爱国一把拧住他肥厚的大耳朵,疼得他立马醒了酒,“他们确实收到慰问品了,有皮包,棉絮,药材……加起来至少价值一百二吧,记者都惊呆了。”

张爱国只觉一股热血往上冒,直接冲得他头晕目眩,“你再说一遍。”

原来,他们到的时候正赶上食堂开饭,看着两百号黑泥堆里爬出来的工人,他已经做好让皮革厂出大丑的准备了,谁知记者随便找一个工人采访,得知不止收到东西,还得了一顿大肉饺子!杨发财不信,觉着可能是偶然,也许只有这个工人收到,其他就没有呢?

于是,他撺掇着记者又采访了一个……也有。

不行,再挑两个……还是有。

这可奇了怪了,咋采访的都是运气好的?他就不信,一连找了二十个工人,十分之一的比例,都说收到了……不仅如此,其他工人全都一窝蜂涌上来,争先恐后面红耳赤的说着今天的盛况,对大河皮革厂大夸特夸,仿佛他们就是救世主,是菩萨在世。

杨发财傻了,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可记者呢?又是拍照片又是录视频,把那一张张兴高采烈的笑脸收入镜头,都说这正面榜样一定要好好宣传,争取在全省范围内掀起“乐善好施,关怀弱势群体”的良好风气。

你就说他气不气吧!

张爱国比他还气,“还好好宣传呢,这不是咱们费了功夫给他们打广告吗?诶等等,记者呢?”

“走了啊。”杨发财脑袋又开始发昏了,迷迷糊糊看着张爱国发疯似的跑出去,顺着公路吓跑,嘟囔道:“张主任这是干啥,追车呢?”

半小时后,车没追上,还被不知谁家野狗追了一路的张爱国气喘吁吁回来,看见蠢才居然躺在自己办公桌上呼呼大睡,顿时气得头发都竖起来,跳上去就是几个耳刮子。

可怜的杨发财,莫名其妙被打一顿不说,酒醒后他还断片儿了,除了被打,其他事啥也没印象了……得,两个人的仇又结下了。

在张爱国的捶胸顿足中,第二天早上,《石兰早报》如期而至,头版头条就是一张工人提着大河皮包的照片,那一口白牙亮得他头疼,那一个巨大的高级皮包更是,他不止头疼,心肝脾肺肾浑身都疼!

报纸用二三百字描述了昨天的慰问活动和成果,剩下大半个版面都是在介绍大河皮革厂!厂子地址、法人代表、发展历程、主要产品,尤其是新出的大红色皮包,那真是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在他们笔下,这个农民集资开办的家庭皮革厂,俨然已经成了阳城市最有代表性的私营企业,那股子积极向上,劳动致富的劲儿,被他们文字加工后,简直了!

他已经能预料到,不出半天,大河皮革厂的名字全省识字的人都会知道!

名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订单,意味着利润!

他忙活半天,不仅没剥下他们的皮,还傻乎乎帮着他们做了一波宣传,宣传得他看见都想买!

张爱国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晕了。

另一边,幺妹正在吃着早饭。昨天包的饺子太多了,没下完,今儿一大早奶奶用香油把饺子煎得底面金黄,又香又脆,再配上一杯热气腾腾的人参麦乳精,那叫一个舒服。

她一口气吃了二十多个,还想再吃,可看见自己这胖乎乎的手腕,又悻悻的缩回来。

“咋了?哪儿不舒服吗?”崔老太见她吃得没平时多,急忙关心道,顺手摸了摸她光洁的额头,“没发烧啊。”

幺妹嘟着嘴,她必须控制食量,不能再吃这么多啦。

老太太却不知道,还挑了两个最最金黄的放她碗里,“快吃呀,这是白菜猪肉,你最喜欢的呀。”

胖乎乎又金黄黄的饺子,蘸着醋和葱花,那叫一个酸爽,幺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摇摇头。

“咋啦?谁惹我孙女不高兴啦?”老太太怜爱的摸了摸小脑袋。

幺妹再次摇头,嘟着嘴,闷闷不乐的说:“奶奶,我想减肥,我……”

“啥?减啥肥?我孙女又不胖,你说你这么瘦的人还减肥,那不就是营养不良了吗?”崔老太咋咋呼呼,笃定就是有人跟孙女说了什么,“你别听那些女流氓瞎说,你不胖,奶奶有你这年纪的时候,那叫一个胖的,腰杆子有洗脸盆那么粗嘞!”

她在孙女腰上比划一下,“哎哟,你这也太瘦了。”

其实,幺妹单看腰的话确实是瘦子,可她四肢匀称,手脚还能看出一点小小的肌肉,跟普遍营养不良的同龄人站一起,确实是要有肉得多,压根就不是“瘦”。

没一会儿,其他人下楼来,听说她要减肥,也是一样的意见——那么瘦为啥还要减?一定是别人带坏了咱们家好孩子!

幺妹:“……”

可她脑海里总是闪过代丽芳那一截细白的手腕,那样精致的手腕,戴上妈妈当年给她做的珍珠手串,该多么漂亮呀!

大家纷纷问她是不是谁说不中听的话了,正巧,黄卫红拿着一卷报纸跑进来,“绿真咱们厂上报纸啦你快看!”

幺妹奇怪,不是说今晚才播出吗?咋就先上报纸了?打开才发现,这是白天给他们拍过照片的省报,关键是上面用的照片素材不是白天采集的,什么吃饺子也不是白天发生的。

“这些记者可真够敬业哈,大半夜还跑煤矿采访工人。”

幺妹一目十行看完内容,嘴角慢慢翘起来,“得,有人给咱们锦上添花。”

除了黄外公,其他人都不懂她的意思。当然,也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知道,厂子从今儿开始逆风翻盘就行了。

到了晚上,幺妹让小彩鱼在电视机前守着,宣传片的音乐刚响起,全家人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冲到电视机前。春月说得没错,今晚的宣传片在新闻联播之后直接衔接的,没有任何广告,大伯拘谨而真诚的发言,工人们热情而真诚的笑容,这都是实打实的画面,甚至连大伯娘偷偷提裤腰带的画面都录进去了。

大家指着她哈哈大笑,刘惠急得脸红脖子粗,“我哪知道有记者录像啊,我要知道我就不穿这个裤子了,那腰松得……哎哟,崔建国你打我干啥?”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就是王二妹也懊恼,早知道要上电视,她应该穿那件新买的红棉袄,而不是听幺妹的,“朴素而干净”,这灰扑扑的哪里好看了?

崔建国窘迫的看着电视上说话的自己,“早知道我就多背几遍,吃也要把稿子吃下去,这磕磕巴巴可真够丢人的。”

“没事的大伯,咱们本就是农民,又不是演讲家,就这样才真实呢,一板一眼的念稿子谁不会呀,观众早看腻了。”

“就是,爸你这身衣服还挺合身,以后就这么穿,精神。”友娣挽着爸爸的胳膊说。

春苗接口:“过完年咱们去深圳吧,买几身好衣裳,也欣赏欣赏有钱人的生活。”

这主意一拍即合,因为知道年后黄外公就要去深圳帮幺妹筹备批发市场的事了,到时肯定要全家去一趟的,就当旅游呗。

今年的年夜饭,是两家人有史以来最开心最扬眉吐气的一次,因为多日以来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帽子被摘了,他们的品行和名声,得到电视台的认可,宣传片播完,谁会不知道大河皮革厂呢?

用幺妹的话说,这叫驰名商标!

当然,更不消说厂里又分了一次红利,虽然这三个月没大单,可进账还是有两万块,幺妹分到六千块嘞!

吃完饭,就是孩子们最期待的压岁钱啦!五位老人掏出一沓厚厚的红纸包,每人一个,每人一个,连最大的崔建国刘惠,最小的汤圆橄榄都有,当然……还是幺妹的最多啦!

光压岁钱,幺妹就收到一千多块,她的小皮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豪气!

老人和孩子熬不住,十一点多回房休息,只留下兄弟几个守岁,幺妹打着哈欠回房,盘腿坐在垫子上,把她的小金库清理一遍,加上北京药厂的分红,她手里又有一万五千块的存款啦啦啦!

想到什么,她趿着拖鞋,跑到楼上外公房门口,正打算敲门,忽然听见妈妈说话声。

“爸,这是咱们孝敬你的,你留着想吃啥用啥买点儿。”

“不行,我不能要你们钱。”

“你就收下吧,爸,以前是我不懂事,不懂您的苦心,您在中间也不好做人,她们我可不给,只给你。”

父女俩笑笑,一笑泯恩仇。

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其实不是谁不好,父亲是好父亲,女儿也是好闺女,只是不会沟通,不会表达彼此的爱罢了。

可虽然如此,黄外公还是不肯要她的钱,“你们心意我心领了,留着给汤圆橄榄买点吃的,我花不了什么钱。”主要是他现在对钱不感兴趣了。

十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对“金钱”这罪魁祸首敬而远之。老爷子现在的物质欲望极低,能吃饱吃得卫生就行,衣裳能穿就行,除了读书看报下象棋,也没别的爱好。

不对,幺妹歪着脑袋,悄咪咪笑起来,外公还有个爱好——开车!

老司机黄奇同志自从摸过方向盘后,对开车这事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平时顾学章不开车去上班的时候,他就早早的开着车子载着一车孩子出游,中午去到哪儿就在哪儿吃,下午三四点再回家。

别说阳城市大大小小的县区公社生产队,就是邻市也让他们跑遍了。

外公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状态,尤其是手握方向盘脚踩油门刹车的时候,他似乎又找回了把控人生的时候,这种掌控感,是他失而复得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