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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俩回头,发现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中年妇女,细长的瓜子脸,雪白的皮肤,一头卷发显然非常洋气。

“你们哪儿来的?找谁?”女人上下打量他们,颇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口音里是浓浓的北京腔调,不像一路遇见的司机和工作人员,仿佛有种天然的优越感。

顾学章客气的叫了声“阿姨”,把黄父名字说了。

女人再次打量他,“你找我老公干嘛?”

原来,这就是妈妈的继母,崔绿真眨巴眨巴大眼睛,还挺年轻,她想象的是奶奶那样那年纪的老人呢。

“我们找我外公。”她大声的,清清楚楚的说。

女人再次怔了怔,“你们是……黄柔的……”

“对,黄柔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崔绿真再次大声回答,她也不知道是该称呼她“外婆”,还是普通老人一样叫奶奶。

周永芳再次打量他们,尤其是顾学章,如果视线是扫把的话,顾学章一身风尘都让她给扫得干干净净了。顺带,连停在门口的大黄发也扫得一尘不染,光洁如初。

“那行,你们进来吧,黄柔她爸出门了,要下午才回来。”她率先走在前面,把他们叫进院子里。这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典型的北京风味院落,屋檐下摆着几个花盆,里头是几样常见的花草。

院子很小,按照门来数的话,只有三间屋,屋檐下搭起一个简易的小厨房。幺妹打量一圈,估摸着会收拾得很温馨,像她们家以前在厂里的时候,就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然而,等周永芳把他们让进堂屋的时候,她失望了。那里正中央支着一张八仙桌,上放水壶和几个搪瓷杯,靠墙两侧是四把老式扶手椅子,倒是雕梁画栋挺精美和古朴的,但垫子破旧不堪,又油又腻,像用了几年没打扫似的。

关键吧,堂屋还是一分为二的,中间用一堵自己砌的砖墙隔开,一卷青花靛布帘子阻隔了她的视线。

周永芳见她好奇,放下菜篮子道:“这是租给一家四川人的,这几天他们回老家了。”

幺妹笑眯眯的说:“挺好的,四川人做饭超好吃的。”

周永芳扯了扯嘴角,不笑也不接茬,反正就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进厨房去了。做饭好不好吃她不评价,就单说这每个月三块的房租,就是这胡同里首屈一指的。

她不止把堂屋隔出来,另一个卧室也隔成俩,刚好能放下一张床一个三门柜,每个月就比别人多出九块钱的收入。这是她在金鱼胡同灰头土脸住这么多年后终于能抬头挺胸的高光时刻!

金鱼胡同是个老胡同,家家户户都是小院小房,外加破墙烂瓦,说是北京城的贫民窟一点儿也不过分。可因为最近两年外省和郊区的农民进城打工,来租房住的不要太多。

因为民房比招待所和旅社都便宜,还有免费的井水可以用,有晾衣线可以晒衣服,还有院子能停自行车,所以金鱼胡同的房子很好出租。只是其他人家儿女多,现在又拖家带口来些乡下人,都挤得没处下脚了,只有她的房子有空闲。

每个月这九块钱,是她除女儿外另一个骄傲的资本!

幺妹有点不习惯,她估摸着可能是自己接话接得不对,或者对方不感兴趣,也就不再说了,站着继续打量一会儿。她又主动来到厨房,“我帮您做饭吧?”

周永芳回头,终于接茬,“你会做?”

因为很明显,这孩子虽然是小地方来的,可穿着不俗,谈吐也大方,关键是她雪白匀净的肤色,骨肉均匀的身材,跟胡同里别家那些乡下来的不一样。

自从知青返城后,金鱼胡同不知多了多少黑户,都是拖家带口跟来的乡下人,把好好个胡同弄得又挤又脏,她实在是烦死了。每次从那些人身边走过,她都要捏着鼻子屏住呼吸,祈求公安快把这些盲流遣回原籍,甚至,胡同里有几个老太太,悄悄跑派出所去举报呢!

这个孩子,明显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爸爸也是干部模样。她轻咳一声,递过去一把豆角让幺妹剔,顺便问:“你爸爸是干啥工作的?”

“我爸爸在物资局当局长。”

周永芳这才正眼看他们,“哪个地方的局长?”心里松了口气。

当干部,那就是在当地有组织关系,不是回来投奔的。她可是被那些回来的知青烦死了,拖家带口回来跟兄弟姐妹抢工作机会,分本就不宽敞的房子,乱七八糟的乡下孩子闹得全家不得安宁……

“阳城市。”幺妹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样的小城市估计她没听过,赶紧冠以省份:“石兰省阳城市,就是当年我妈妈下放的地方。”

周永芳的记忆早记不清这么遥远的事了,只是随意“嗯”一声,“那你妈呢,怎么没来?”

“我妈刚生了弟弟妹妹,要在家带孩子。”

周永芳的手一顿,居然就有仨孩子了?她再次打量崔绿真,“你们家还有些什么人?都是干啥工作的?”

“都是农民。”崔绿真自豪极了,在她心里农民是很光荣的职业,靠自己的劳动挣吃挣喝,劳动就是人类最大的区别于动物的技能。

而周永芳却鼻子一皱,“全是农民?有工人没?”在小市民心里,不说个个像顾学章这样当干部吧,至少得是工人,这个家庭才叫家,农民都是些什么破落户呀!

幺妹顿了顿,不懂她的意思,也没想到世界上居然有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狗眼看人低的老太太,她只是叹口气,实话实说:“有,招了十三个工人,都忙不过来嘞。”

“啥招工?”

于是,幺妹若无其事的把自家开皮革厂,有二十名工人的事说了,只不过伯伯伯娘们仍然是农民,准确来说是半工半农。

不过,语气苦恼得很,工人太多奶奶做饭多累呀,一天下来经常累得直不起腰,现在又要带汤圆橄榄,估计中午都没时间休息一会儿了吧?

小地精好想奶奶,她从小就最喜欢的奶奶。

其实,外公家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嗯,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

周永芳愣了,再三确认,反复拿话试探她,发现这孩子真没说谎,她们家是真开了个皮革厂!忙问设备是哪儿进的,设备牌子和型号,产量有多高,都做些啥产品……幺妹几乎是知无不言。

周永芳越听脸色越难看,当听说他们家请的工人的工资已经涨到一个月七十块,每周双休,节假日补休,加班还有加班工资的时候,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七十块不算啥,这只是基本工资,还有奖励性绩效呢。”幺妹好容易找到她感兴趣的话题,生怕冷场叭叭叭的说起来。

“奖励性绩效是啥?”

“就是所有工人休息天都能出去当销售员拉单,拉到一个订单奖励一块钱,有的工人一个月能拿到三百七八嘞!”

“啥三百七八”周永芳大惊失色,脚下踉跄了两步,要不是扶在墙上,差点就一屁股跌坐地上。

“对呀,不过这是最厉害的,一般口才的话只有一百出头。”似乎一百出头压根不是多少钱,不值得她浪费一丝感情来形容。

而周永芳,彻底傻了。

为啥?

她就在金鱼胡同办的皮革厂上班啊!可她娘的她都十多年的老工人了,一个月就拿四十五块死工资,二三十岁没啥工龄的年轻人居然一个月拿一百多还嫌少……这让她可怎么活呀

原本还沾沾自喜的每个月九块钱房租,忽然就心酸起来。周永芳深呼吸几口,稳了稳心神,“那你们家一个月得挣多少?”

崔绿真警惕的看她一眼,无辜的摇头,“我不知道呀,也不多吧。”

嘿,这丫头,表面看着憨憨的,还有心眼呢!周永芳发现,要单刀直入打听,她肯定不会说,估计是大人教过的。只能曲线救国:“外婆看你这双鞋有点眼熟,百货商店买的吧?”

幺妹看看自己脚下的运动鞋,是飞跃牌白球鞋,女鞋流行单品南波万,“我的不是商店里买的,去自由市场只要九块钱哦,我妈一次性给我买了好几双嘞!”

因为她正在长个子,又活蹦乱跳,爱跑爱跳,费鞋。难得遇到一次质量好的飞跃鞋,就多买几双。

可是周永芳呢?

她只听见“只要九块钱”,一双鞋子是她一个月还“只要九块钱”这让她怎么活?别看她穿着工装人模人样的,可她脚下的破布鞋都快散架了,鞋底磨穿后补了又补,袜子底儿秃噜了!就因为舍不得买双新鞋新袜!

而黄柔,居然给她女儿买这么贵的东西,还一次性买那么多!难怪开大黄发呢!

一开始,她以为他们的大黄发是借的,或者顾学章压根就是客运公司的司机,开来充面子的。可现在,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那车子就是他们买的!而一想到她的亲闺女,前几天还发愁没钱换辆新自行车,她这心里就不舒服。

“那你们家有几间房?能出租吗?”

幺妹不知道这位忽然自称是她“外婆”的人为什么关心这些,因为她可能大的物质方面不缺吧,所以无法第一时间把“有几间房”和“有多少钱”关联到一处,她只是困惑的看向周永芳,“有十几间吧,不租呀,为什么要租给别人住呢?”

当然是挣钱啊小傻子!

周永芳气得吐血,更多是嫉妒,凭啥都去那么远,穷山僻壤的还让黄柔住大房子开小车嫁干部?为什么她的亲闺女哪儿也没去,嫁的也是北京人,可却连自行车也换不了一辆!

为什么

周永芳恨不得仰天长叹。

幺妹摘完豆角,找了找,没找到水在哪儿,“外婆,我想洗手。”剔豆角筋会把手弄得绿绿的,她想洗洗。

周永芳非常热情的说:“院里有井,外婆给你打水。”

有水井?幺妹眼睛一亮,“不用麻烦外婆啦,我自己去。”她哒哒哒跑出去,在院里找到一只破烂的倒扣着的竹箩筐,揭开下头果然是一个圆圆的黑漆漆的洞。

不知道是北京的水井都这样,还是光外公家这样,有一个铁件的压水泵,“嘎吱嘎吱”压几下,一桶水就好了。牛屎沟的水井都是小桶手柄上拴根麻绳,纯手工吊上来的。

她觉着新奇极了,“嘎吱嘎吱”压了好几下,那清澈的凉丝丝的水花溅在手上感觉特舒服。她像个孩子似的玩儿起来,压上来又倒回去,再压上来,顾学章出来,无奈的笑了。

“别把鞋子弄湿,可没换的啊。”

“没事儿,湿了咱们就去商店买双新的,正好也给爸爸买双新皮鞋。”对穿的爸爸从来不讲究,也不上心,都是妈妈给他买。可以从妈妈怀孕后卧床修养,也没时间给他打理了。

唉!可怜的爸爸诶!

顾学章想想自己现在确实所有鞋子都穿破了,“行,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就去,顺便找个住宿的地方。”他才不愿闺女住这里呢,不是嫌弃脏乱差,是他听见周永芳试探幺妹的话了。

这不,刚开始进门不冷不热,现在打听出她们有家底,立马换了副笑模样。

有这样的继母,难怪阿柔一点儿也不想回娘家。要不是等也等下了,不好再走,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等着看岳父一面,也是他这做女婿的心意,问问老人家身体,也算替妻子了却一桩心事。曾经,热血少年的他是鄙视黄父的,可现在他自己也当了一个行业的掌权者,知道政治一途的复杂和艰难,很多时候真是身不由己。

他对黄父,也没那么愤恨了。

七月份的北京城有多热?大河口最高温也就三十度,小地精都热得满头大汗,来到北京更是,都快热到她呼吸困难了。所以,有冰凉的井水肯定要好好玩一玩哒!

把双手泡在水桶里,哇哦!跟吃冰棍一样舒服呐!

忽然,幺妹一愣,她把手放进水里的时候,好像触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可水桶内壁是光滑的呀,水也是清澈透明的呀,什么也没有。

她碰到什么呢?

把手拿出来,那坚硬的触感没了,再放进去,又碰到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应该是外溢的灵力触到,而不是手。她悄悄打开灵力探测一下,很快发现,水井壁里有东西!

是金属!

而且是银!

就在水井壁镶嵌的石头缝里,有银质的东西!估计是挖井的时候藏进去,这样的古井怎么说也是上百年的历史了,原主人藏着藏着就给搞忘了吧。

小地精顿时精神一震,心口“蹦跶蹦跶”跳得厉害,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爸,忽然门口进来一个老人。

全白的头发,苍白不见天日的皮肤,皱纹倒是不多,也没多少老年斑,只是没有正常的健康老人的光泽。他的眼皮微微耷拉,可遮不住眼里那冷静而威严的精光,鼻子两侧深深的法令纹更增添了两分威严。可饶是如此,依然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候绝对是个英俊男人。

而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那么的熟悉。不用任何人说,幺妹就知道,这是外公。

黄父愣愣的看着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巴眨巴眼,浑浊的泪水就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滑下,“阿……阿柔?”

幺妹咧嘴,“我不是阿柔,我是阿柔的女儿,我叫崔绿真哟!”

老人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

幺妹和黄柔是像,但只有眼睛和嘴巴像,大大的杏眼,小小的嘴巴,可她的鼻子和脑门遗传了崔家的优良基因,偏硬朗一些,中和下来就显得又漂亮又英朗。

比黄柔大气多了,可以说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