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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问你,你爸爸平时下班都干啥?”

幺妹偷偷往客厅看了一眼,见他们还在说话,没注意这边,才小声道:“伯伯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哦?先说假的我听听。”

“我爸每天下班回来就看报纸,练毛笔字,种花逗鸟,像别的爸爸一样。”

老人又笑了,“那如果真话呢?”

幺妹又往外头看了一眼,以更小的声音道:“我爸爸买菜择菜洗碗刷锅洗衣服,还会扫地拖地……除了不会切菜炒菜,我爸啥都会干嘞!”

她骄傲的挺起小胸脯,这是她最自豪的爸爸,也是其他阿姨最羡慕妈妈的地方,爸爸常抱怨说别的叔叔都说被他“害惨了”,让她们以后别把他干活的话往外说,招人恨。

老人愣了,顾学章这个年轻人,在红星县时他就知道,还是他主动要求把他调去物资局的!可惜人还没调上去,他就病了,去省医院干部疗养科住了半年多,后来组织照顾他身体不便,没有再把他调回阳城,而是就在省城安置,去了阳城市驻书城办事处主任。

相当于是阳城市在省城的门面单位,平时工作清闲,主要负责业务就是阳城市在书城的各种物资采购和接待。所有阳城市去进修或者开会的干部,都会在办事处住宿。

最近,他在前去省委党校进修的旧部口中听说,这个顾学章经济问题搞得不干不净,他颇为吃惊。其实,他最初是不信的,他这么多年浸淫官场,有些人一眼就能看透,这后生不是那等蛀虫。可自打见过他的“豪宅”后,这样的房子和装修比负责外宾接待的书城宾馆还洋气,普通干部单凭工资怎么可能盖得起?

这笔巨额财产的来源,让他也不由得多了两分疑虑。

所以,他才提出要亲自来看看。

当然顾学章不认识他,只以为他跟那两个年轻人一样,是负责纪律监察的工作人员。

老人相信,一个行伍出身又爱家的男人,品性应该差不了。

况且,能把非亲生的孩子教育得爱看书懂礼貌,心性善良……说明他本身就是一个善良又正直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做出贪污受贿的事来!

至于他的妻子,那是清水衙门,想贪也贪不着。

他很想问问这孩子,知道她父母哪来这么多钱吗,只是下一秒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只要不是职业上的非法所得,国家也管不了!难保他是有啥传家宝给卖了呢?国家没规定干部不能卖传家宝。

直到三个人夹着笔记本又走了,崔绿真也不知道,因为她无意间的一个举动,给爸爸免除了一场天大的麻烦。

黄柔战战兢兢等了半个月,也没等来组织对丈夫的处理,她渐渐琢磨出味道来,莫非是父亲的事对他有影响?一时间,愧疚,痛苦折磨得她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高元珍接送小猴子的时候发现她不对劲,追问半晌才知道原委,拍着大腿道:“阿柔担心啥,要处分就处分,大不了妹夫这工作不要了,不等国家炒他,咱们先把国……给炒了!”

黄柔苦笑,丈夫的政治抱负只有她知道。

“不就是挣钱糊口嘛,做个体户不能糊?听说安徽和四川已经放开所有制限制,多了许多个体户呢,咱们厂子效益好,正打算招几名工人,到时候让他当厂长去,工资比现在高不说,还能直接拍板做主,不用听谁的话!”

黄柔感激她一片好意,笑道:“多谢姐好意,我不是担心这个。”

不过,这样一想心里也没那么焦虑了,大不了还有食品厂作退路,无论如何,日子都不会比以前更差。

高元珍神秘兮兮的说:“别愁了,看我给你带啥好东西来?”

说着,从背篓里掏出一只黑漆漆的人造革皮包,献宝的说:“好看吧?听说城里现在就时兴这个,我上个月跟门市部售货员说好的,多给她十块钱,帮我留两个,以后咱们一起背出去,多神气呐!”

人家看她大老粗,明明卖别人八十五,卖她就是九十,再多加十块……一百块买个开心,这样财大气粗的事也就只有她做得出来。

可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都说包治百病,这对任何年纪的女人都有用!黄柔摸着光滑平整的皮面,爱不释手。

纹理自然,触感丰满柔软而有弹性,长度正好的带子能挎在肩上,也能斜跨侧腰,拉链拉开,里头还分两层,一层放课本和钢笔,一层放手纸钥匙。

关键贴身这一面还有个内胆小包,钱装进去就贴着身子,方便不说,还不用担心被偷!

这也太漂亮,太方便了吧!

怪不得能卖这么贵嘞!黄柔真是越看越喜欢,当即背上身,在三门柜的镜子里照了又照,恨不得立马挎着出街去!

当天晚上,顾学章和崔绿真就发现她的开心了,不就一个包嘛,看把她得意的,以后你男人让你天天不重样的换着背。

第二天下班带回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不好是因为他问过物资采购和铁路部门的熟人,不止皮革制品带不上火车,就是一整张的皮革也不能直接采购流通。

不坏是他们说了,生产人造革的原材料,国家允许流通。

“那咱们光有原材料不行呀,没人会加工这不也没用嘛。”黄柔又发愁了。

“妈妈,有一个人会做的哟!”小地精忽然眼睛亮晶晶的提醒。

“谁呀?”

小地精恨铁不成钢的跺脚,妈妈最近怎么这么笨呀!“当然是黄爷爷啦!”

黄柔和顾学章同时一愣,对呀,黄永贵可是三十多年的老皮革工人了,他一个人手把手的把新工厂各个环节的所有工人带出来,生产皮革不正是他的老本行吗?

两口子当即精神一振,这事有戏。

一个小小的皮包就卖一百块,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半月的工资,顶崔家那样的小包二十个!这是啥概念?

关键吧,刺绣包已经没了市场,可人造革皮包却正时兴,多少人拿着钱排队也买不着!只要能做出来,就不愁市场!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崔绿真跟爸爸出门了。

宝能县距离大河口不算远,只是在阳城市的南边,顺着大马路骑二十分钟到市区,再从城南自由市场穿过,骑半个多小时到达庆安公社,买上两网兜的水果营养品,再骑四十多分钟的狭窄山路。

他们到达螃蟹沟的时候,黄家人正在吃饭。两位老寿星还记得儿子的这位“恩人”,一进门就认出顾学章来,赶紧颤巍巍的站起来,要拉他们上桌吃饭。

父女俩其实吃过早饭才来的,肚子不饿,可黄家人实在是让人盛情难却,他们只得被拖着坐下,自有孩子抢着给他们盛饭。

黄家的伙食很简单,一大盆煮南瓜,一盆玉米面馍,还有一碗大葱炒的猪头肉,明显是昨晚吃剩的,早上大家都出门干活,老寿星也做不了饭,他们就热一下将就着吃。可来了客人,还是大恩人,那就不一样了,黄永贵掏出五块钱给侄孙,让他跑公社国营食堂买两斤熟食来,他侄媳则赶紧跑厨房,迅速的煎了六个金黄焦香的鸡蛋出来。

这些事都是背着顾学章和幺妹,迅速搞定的。等他们发现想要制止的时候,菜已经摆上桌了。

父女俩愧疚极了,黄家一看就不是富足人家,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可不就让人家破费了嘛!当即,俩人决定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帮他们一把。

那位“化学老师”,黄宝能,正冲幺妹眨眼睛呢,“小姑娘咱们可真有缘啊。”

“是呀黄伯伯,你身体怎么样?病看好了吗?”

一提这茬,黄家的饭桌上的氛围顿时沉默下来,就连黄宝能家那俩半大小子,也不敢闹腾了。

黄宝能的弟叹口气,强装振奋道:“大夫说了,我哥的病不是啥大毛病,就是得好好养着,好好吃药,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不知道为了安慰他自己,还是病人,抑或是家里老人,他一个劲强调“会好的”,可很明显他的安慰没啥用,黄宝能的妻子已经哭起来了,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瞪着瞪着也哭起来。

对这样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来说,煤矿工人黄宝能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顶梁柱。作为黄家唯一一个劳动力,谁不知道下井打煤危险?可他不下去的话,这么多张嘴怎么糊?喝风吗?

四个老的要看病吃药,两个小的要上学做衣裳,二叔和老婆身子骨不行,弟弟要在家挣工分……转来转去,没有一个能帮他分担的。

他在家庭中的不可替代性,决定了他只能继续下井。

黄宝能满不在乎的笑笑,“你们这是干啥,摆脸色给客人看呢?老子没事,死不了。”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死不了”,他那起一个玉米馍,大口大口的,恶狠狠地吃起来。可惜吃太急了,他被呛得咳起来,一咳,喉咙里就像有只水鸡,“吼喉”的喘个不停,非得把那口黑痰吐出来才行。

老伴儿又是抹眼泪,又是给他拍背找药。

崔绿真心头着急,“伯娘药给我看一下可以吗?”

黄宝能家的只当她是好奇,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递过去。

幺妹假装看药,实际上给药片注入了一点灵力,“看完”迅速的递过去。果然,待药片一下肚,黄宝能的咳喘神奇的止住了,似乎脸上也有了血色。他故作神气的挺挺胸,“看吧,我就说吧,死不了,看把你们紧张得……”

“少说两句,吃饭吧。”一直没开口的黄永贵忽然打断他,氛围来转回来。

“黄大叔最近不忙吧?”

“不忙,就在公社给人补补自行车,加加气,上上油,生意好一天挣块八毛的,不好也能有二三角。”

顾三沉默了。他的户口还没迁回来,想挣工分也挣不了,就是补胎加气也有被治安队驱逐的风险,这钱可真是不好挣啊!

“大叔还会做皮革吗?”

“会,配方我都还记着,是哪个厂要人吗?”黄永贵激动起来,“麻烦你跟他们说,我不要求高工资和退休工资,只要能按时发工资就行,我身体好,我能干到七十岁!”

回到家乡后,在亲人的爱护和关心下,他的精气神明显回来了,听说有厂子要人,他可高兴坏了。眼睁睁看着大侄子累死病死,他这心里跟针扎一样疼,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不能再当家里的废人!

顾三还没说话,幺妹抢着道:“不是工厂招人哟伯伯,是我们家亲戚想要做人造革皮包,可皮革运不回来,只能买原材料回来……”

黄永贵立马明白,“你们打算买原材料,自己做人造革?”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这可不好办,皮革制造其实不难,配方比例我刻在心里的,就是原料和设备成问题。”

说白了,人造革其实就是纺织布与树脂、橡胶和各类化学增塑剂混合制作而成的,各类成份按照一定的比例依次做成基底层、发泡层、表面装饰层,再用机械压延、锟涂就行。

在别的工厂里,难的是配方比例,必须是有丰富经验老工人才能拿捏好,一旦差了分毫,做出来的皮革要么过硬没弹性,要么过软难成型,要么皲裂碎皮不经用……可在顾学章这里,设备是个大问题。

他冷静地问:“所有设备从零开始购买的话,大概需要多少钱?”

黄永贵口中念念有词,“二十五中厂的一套得十四万,但那是产量大,效益高的,普通的话十万左右。”

这无疑是给顾学章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十万是啥概念?他被人查个底朝天的“豪宅”也才满打满算五万不到,还是掏空家底举全家之力的“杰作”,十万块啊……就是把豪宅卖了,再把他骨头拆了称斤卖,也凑不来啊!

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幺妹一面吃饭,一面留意他们的话,听到“十万块”的时候,也惊讶得瞪大了眼。以她知道的,食品厂自开办以来到现在,也只挣了两万出头,这相当于是同时开五个食品厂马不停蹄不分昼夜的生产十个月……对她们来说,真真是一笔巨款!

当然,这还只是设备钱,要再加上足够使用一个月的原材料的话,还得再加几千,还有厂房布置对湿度、温度的要求都非常高,机器轰隆隆运转起来日夜不停的电费,油费……哪怕是在不考虑人力成本的前提下,没有十二万资金打底,想都不用想。

小地精做皮革大亨的美梦,第二天就无情的破产了。

黄家人也不怎么听得懂,在维持生计都困难的他们看来,这就跟天方夜谭一样,他们现在更纠结的是——到底要不要让黄宝能继续下井。

其实,像他一样额额咳嗽病的煤矿工人不少,为了每个月一百出头的高工资,所有人都在铤而走险,只要不是死在岗位上,谁也不会放弃这样的工作机会!当然,有些极端的,自知这病再也治不好后,更希望能死在岗位上。

那样的话,家属就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他们后半辈子就有着落了。

别说,黄宝能还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广州大夫嘱咐的话他一句没听进去,他就想下井,吃完这顿饭……就下去。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平时大家看到的只是咳黑痰,可夜里他已经偷偷咳过三个月的血了。

这几天连手脚也开始发肿,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他饭碗还没放下呢,就听那漂亮的小姑娘忽然说:“黄爷爷,黄伯伯,你们今天去我们家吧,一定要去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