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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黄柔是不怎么信的,总觉着这小子在玩负荆请罪,以退为进,鬼知道他又在琢磨啥呢?在她这样一板一眼按规矩办事的人眼里,她是接受不了当众自扇耳光的。

而他能一连扇了这么多个,只能说明所图甚大!

“哟,这姓刘的小子还真打啊?”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刘向前这才红着脸住手,那红脸不知道是扇得多,还是臊得多。

“各位老哥,以前若有对不住的地方,小弟刘向前给你们赔不是了,以前我年少轻狂,不知道为人处事的道理,我……”

“害,得了吧,你是被治安队的治怕了吧?”

众人大笑,是发自内心的笑话他。

原来,那次多部门联合执法的严打行动中,被抓的不止崔建国,还有他刘向前!崔建国穿着破衣裳烂鞋子,一看就是穷苦人,直接发送回公社处理。可刘向前那天正好穿了身新买的白衬衣军装裤,大背头梳得油光水亮苍蝇爬上去都得滑倒,最关键还有一双锃亮的黑皮鞋!

这小子,一看就是赚到钱的倒爷了呀!

好巧不巧,他没落公安手里,也没落民兵小分队手里,而是落治安队了!还是治安队杨发财手里!

这条肥鱼杨发财要放过了,那还对得起他的大名吗?他爹娘起这名儿可是寄予厚望的!

刘向前平时油嘴滑舌捧人捧惯了,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见杨发财眼里流露出来的贪婪,他迅速的主动的说,他在公社亲戚家寄存了两包中华硬壳香烟,如果杨队长能通融一下的话,烟就送他了。

但前提是他给姨妈带个话,让姨妈亲自来一趟。

谁知杨发财脑袋一转,不带话了,直接亲自带人杀到他姨妈家去,掘地三尺找到他私藏的东西,原来不止两“包”中华烟,得有二十来“条”,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地窖里还藏着几百个香港皮包,几百双皮鞋,外加各式高档线衣线裤,据说塞满了一整个地窖,至少价值两万元!全是他刚从南方带回来,准备春节前大卖特卖的。

两万元这是啥概念?多少人活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呢!可对他来说,却也只是一堆死物而已,他还想年后带些石兰省特产南下,赚笔差价,再从那边买一辆边三轮回来,好风光风光。

而看见那么多投机倒把物资的杨发财能放过他?不咬下几口肉来他都不叫这名儿!合着几个狐朋狗友演戏作套,假意要给他从中说和,免除牢狱之灾,只不过得让他出两千块的“中介费”,中途又以要交际应酬为由,冷拿热拿,拿出去大几千,等他反应过来被骗的时候,手里的钱已经没了,而那一窖的货,也让他们瓜分蚕食了!

刘向前还是太年轻了,这几年的顺风顺水让他忘了人心的险恶,让他以为自己是紫微星下凡,即使遇到要枪毙的投机倒把罪的时候,也自有脱壳之机,他以为杨发财牵线的“能人”就是他的贵人……结果,这些贵人把他骗得身无分文不算,还想坐实他的罪名!

而曾经跟他称兄道弟吃他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朋友”们,一个个避而不见,都当他是瘟神呢!

谁能救救他?

谁能拉他一把?哪怕是一把?

没有,他的老父亲在外头一夜白头,他的弟弟妹妹们书也不念了,挨家挨户求亲戚,可亲戚是什么人?他风光时千声万声“向前大后生”,落难了谁管啊?

他跟崔建国不一样,崔建国只需要劳教,他可是铁定坐牢的,搞不好还会吃枪子儿!

后来,还是县供销社的书记发现市面上流出大量来历不明的皮包皮鞋,经过一探查,发现货跟以前从他手里拿的一样,这才找到治安队拘留室来。

而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爷爷告奶奶求书记捞他。见软的行不通,他干脆把脸一变,以他曾跟书记有私下钱货来往为由,如果他的罪名坐实他就把书记咬出来……这才被人搭救。

死里逃生的他,何止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他都成了丧家之犬,一只夹着尾巴四处游荡的野狗了!

这段日子他怎么也睡不着,日日想,夜夜想,到底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除了杨发财等人的贪得无厌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他自个儿身上。

他曾无数次后悔过,如果那天不是因为轻狂张扬非要穿皮鞋衬衣去黑市,如果他没有逢人必捧的毛病,没有露出他的家财……杨发财就不会见财起意。

如果他平时做人不是那么失败,交不到真心朋友的话……又何至于没人搭救帮忙?

对杨发财,他恨,可他没办法。

他只有不断的反省自己,折磨自己,才能让自己稍微好过些。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黑市游荡,仿佛孤魂野鬼。

看着熟悉的老面孔,要说挣钱那些中年倒爷们肯定比他挣得多,可他们却能安然无恙,他在寻找他们能够全身而退的原因。

看着熟悉的老客户,身无分文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变成别人的客户,想想自己以前的做小伏低,想想自己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他除了暗自抹眼泪,他还能干啥?

直到今天,看见黄柔母女俩,他忽然恍然大悟。

如果跌倒是从这儿开始的,那就从这儿开始爬起。

黄柔听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实在是没想到这年代居然还有杨发财这样明抢的土匪!她知道,都到这份上,他不可能再骗她了,那杨家在市三纺买房子的事就说得通了。

辛辛苦苦好几年,吃不好喝不好,受尽白眼,做尽孙子好容易挣来的钱,就这么成了杨家通往美好生活的垫脚石。刘向前啊,你说他活该不活该?你说他可不可惜?

“别哭了,行了行了。”黄柔硬邦邦的劝着,心里对他的不喜也渐渐淡了。

怎么说,这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凭啥要求他面面俱到?要是家里有条件,要是他妈没死,他爹没生病,下头没有五个弟妹嗷嗷待哺,他大可不必走南闯北的受闲气,谁不想待在家里有吃有喝?

黄柔当年下放到牛屎沟的时候比他大多了,也接受不了背井离乡啊,更何况他还不算一个成年人。

如果是自己家幺妹,以后也被人这么欺辱,她心都得碎了吧!

黄柔递过自己的手帕,“赶紧擦擦,别让幺妹见了笑话你。”

刘向前接过去,“嗡嗡”的擤了两把鼻涕,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好意思道:“对不住黄姐,把你帕子弄脏了,我给你洗洗吧?”

黄柔哭笑不得,“我还不缺这一块帕子,你也别洗了,不要就扔了吧。”

可刘向前哪舍得扔?这是他落难后收到的第一份温暖,也是唯一一份,他小心翼翼的揣怀里,发誓回去要洗干净收好,时刻提醒自己,做事先做人,踏踏实实才是王道。

“姐你记住治安队那叫杨发财的,他最近疯了似的到处抓投机倒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盯上你们了。”

黄柔点点头,听他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杨发财的语气,没敢告诉他其实杨发财是她们家邻居,万一年轻人一头热血上门寻仇咋办?这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杨家老人和孩子吗?

“对了,那你现在有啥打算?”

刘向前苦笑,“我肯定不是那么轻易被他打倒的,我也想东山再起,可……”他学着外国人耸耸肩。

“那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没钱。”此时的没钱跟几年前刚出门的没钱不一样,那时候即使没钱,他厚着脸皮上亲朋好友家里也能凑点儿,可现在?大家都当他瘟神,都知道他差点儿出不来了,谁还会借他?

就是曾经借给亲戚的,也拿不回来了!

黄柔下意识摸了摸小臂上的金镯子,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你认识哪儿收购金首饰吗?”

这是刘向前擅长的,他立马精神一振,仔细的想了想,“认识,认识三家。”

“怎么,姐你有东西需要出手吗?”他立马开动他机灵的见多识广的脑袋,“阳城市最近查得严,我建议如果您要出手的话,还是去省城比较好,天高皇帝远,谁也不认识谁,钱货两清。”

以后再遇见的可能微乎其微,如果收金点被端了,也不会攀咬出她来。

“但距离远,人生地不熟的,被杀价的可能性也很大。”“外地人”就是中国文化里天然的弱势者。

黄柔摇头,她不在意被杀价,本来别人收她的东西就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不让别人赚点怎么行?更何况她现在急需用钱,少点就少点吧。

“你愿意帮我出手吗?”

刘向前眼睛一亮,指指自己鼻子:“姐还愿信我?”

也不待黄柔说话,他忽然咧嘴,“姐放心,只要姐还愿意给我这机会,我一定把这事情办妥,我绝不会昧你一分钱,也不会……”

“得了得了,别说大话,你帮我出手也不是白帮,我可以找朋友,帮你借钱,至于能借到多少就看你人品了。”

刘向前这回,不止眼睛发亮,整个人都亮堂起来,那破旧的军大衣也挡不住他这种年轻人独有的勃勃生机。是啊,他才是一个未成年大孩子,他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他的机会还那么多!

而黄柔向他伸出的橄榄枝,他一定会好好抓住的!

“我还有个条件,万一你帮我出手的时候被抓了怎么办?”如果全国皆严打的话,这些收金点说不定也早被人盯上了,现在出手也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刘向前“嘿嘿”一乐,“姐放心,人不可能两次踩进同一个粪坑里。”

黄柔相信他的机灵,想要铤而走险一次。

“好,来,拿好,卖多少你随意。”说着,她环顾四周,背过身去,从小臂上退下一只实心龙凤镯,迅速的塞到他手里。

刘向前赶紧袖起来,还小心的用手掂了掂,嘴巴立马张大了,“姐这至少得有二两金吧?”这么实诚这么足重的金镯子,打造的时候得花多少金,多少钱呐

如果是她的嫁妆,那她父母可真够舍得的!一定是掌上明珠才能有这样的待遇吧!

而且,他眼疾手快瞟了一眼,这小小一只镯子至少有车花、抛光、浮雕等三种工艺,还得说至少……这样的东西,能卖上价!

“成,姐放心,我明儿一早就坐火车上省城去,最迟三天给您消息。”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再是油嘴滑舌了。因为,黄姐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托付给他,不止说明她信任他,还有一种可能性。

她压根就没把这东西放心上,不是她淡泊名利视钱财如粪土,而是她可能还有更多的更好的东西,这只是她在投石问路。

就是打死他也不能把这块投出来的“石头”昧下,他要东山再起就得有钱,而他能不能从黄柔手里借到钱,就看这块“石头”的效果了。

刘向前满怀希望的,兴奋的离开大垃圾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顾三才把幺妹带过来。

“妈妈,哥哥跟你说啥呀?”

“大人的事儿,肚子饿了吧?咱回家吧。”

太阳还挺大的,顾三让她们待树荫下等着,他去把摩托车开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柔觉着他总是在看她的手腕,若有似无的。

可她确定,她退镯子的时候,他没往这边看,嗯,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回到家,时间还早,杨家送的羊她们吃不完,给家里送回大半,给陈静和赵红梅分别送了点,厨房还挂着一只腊羊腿。市里晴空万里,大河口却已乌云密布,没一会儿居然下起小雨来。

“下雨了,路滑得很,别忙着回县里。”

就是她不说,顾三也是不想走的。这一天到晚的在外头跑,他也怪累的,进了她们的小窝,烧上蜂窝煤,整个屋里暖洋洋的,沙发软软的又干净,他把粘了灰的大衣一脱,懒懒的躺上去,别提多舒服了。

厨房里是女人切菜的声音,炉子上的开水“扑腾扑腾”沸了,他赶紧起来,给灌水壶里。

底上还有一点灌剩的,他干脆给自个儿泡一杯浓浓的热茶,“呲溜”一口,整个人都热起来。

幺妹睡醒,还贴心的抱一床小被子来,蹑手蹑脚的盖他身上,“叔叔别着凉哦。”

顾三动了动身子,舒服的翻个身。

幺妹跑进厨房,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妈妈在做什么好吃的呀?”

“腊羊肉锅子。”

幺妹歪着脑袋,“什么是腊羊肉锅子呀?是辣辣的羊肉包馍吗?”

黄柔轻笑,“你呀你,又想吃羊肉泡馍啦?放心吧,今儿的锅子也不差。”

她把腊羊腿切成薄片,切一点点肥的,切大半瘦的。腊羊腿腌制入味,肉质鲜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更何况灶台上还有两簸箕洗干净的白菜、土豆、豌豆尖。

把炉盖儿揭开,支上炒锅,炸肥羊,熬出羊油后下瘦肉,葱姜蒜,爆炒几分钟,整栋楼里都是她们的羊肉香!

顾三很快就被香醒了,看见她正往羊肉锅里加水,咽了口口水,“羊肉锅子?那得有酒才行。”

小插话精赶紧道:“对,得有甜甜的葡萄酒哦!”

顾三披上军大衣,也不撑伞,等黄柔的汤锅沸腾,熬出浓浓的羊肉汤时,他提着一瓶“西凤酒”和两瓶“葡萄酒”回来了。

黄柔这才下土豆和白菜帮子,先把这两个煮得熟透,软软的,这才下白菜叶子和豌豆尖,幺妹则主动踩在小板凳上,抱出三只碗,三双筷子,当然不能少了三只小小的喝酒专用的玻璃杯。

顾三把热乎乎烫手的饭锅端出来,就着炉子上“扑腾扑腾”的锅子,倒上三杯“酒”,居然有种神奇的仪式感。吃过那么多顿羊肉锅牛肉锅,这是最让他热乎的一顿。

熬出羊油就是不一样,浓浓的羊肉香,嚼劲十足的瘦羊肉,香喷喷的煮得非常入味的白菜土豆,烫得嫩嫩的豌豆尖……无一不美味!

小地精学着爷爷,“呷”一口葡萄美酒,又甜又爽口!吃一块羊肉,慢悠悠嚼吧嚼吧,哎呀塞牙啦怎么办?趁着大人不注意,她低头抠啊抠的,把嚼不动的羊肉弄出来,悄悄放闹闹的食槽里。

“羊肉!羊肉!”

可惜闹闹是只小笨鸟哦,它居然一下就出卖了她!

幺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看向窗外,“哇哦!下雪啦!下大雪啦妈妈!”

不知不觉,天已经半黑,还飘起了鹅毛大雪,一会儿的工夫,窗外就白了。高大的松树头,枯黄的小草地,光秃秃的桃树丫,都披上了一件雪白白,毛绒绒的大衣……屋里更暖了。